转帖《文学报》:王鼎钧《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王鼎钧《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
文/王鼎钧
 
 

《文学报》,2013年1月10日

一代中国人的眼睛

 

 

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作家王鼎钧曾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他淡薄名利,穷毕生之力于“写出全人类的问题”,风格多样,题材丰富,以丰沛的内在能量进行着源源不断的创作。身为一位经历过抗战、流亡、内战、白色恐怖等事件的作家,曾旅居台湾多年的王鼎钧在心中积淀了太多历史材料与画面。自1992年到2009年,他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以清晰脉络、藉个人离乱的遭遇显现火焰山似的动荡年代。老作家并未将回忆录写成个人历练,而是借一己之受想行识,以文学的求美、史学的求真、哲学的求解将血泪化成明珠,以呈现一代众生的存在,试图唤起今人对那个时代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的关注和了解。该系列书籍的简体中文版近日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引进。

 

(纪实《文学江湖:回忆录四部曲之四》,王鼎钧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1月)

  身为一位经历过抗战、流亡、内战、白色恐怖等事件的作家,曾旅居台湾多年的王鼎钧在心中积淀了太多历史材料与画面。自1992年到2009年,他陆续发表“回忆录四部曲”,以清晰脉络、藉个人离乱的遭遇显现火焰山似的动荡年代。老作家并未将回忆录写成个人历练,而是借一己之受想行识,以文学的求美、史学的求真、哲学的求解将血泪化成明珠,以呈现一代众生的存在,试图唤起今人对那个时代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的关注和了解。作品不见煽情,不见呐喊,平心静气,却有史诗般的壮阔和触及灵魂的力量。该书简体中文版近日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引进。

  
现代文学潮流
  

  台湾的“现代文学”由上世纪五十年代发端,到六十年代蔚为大观,这件事对我有重要意义。

  台北是大城市,我又在新闻媒体工作,及时接触到这个新潮流。依我个人的感受,画家似乎是开路先锋,一批被我们笼统称之为“抽象画”的作品陆续展现,我们看不出画的是什么,画家也不肯解释他在画什么。

  写实主义独霸文坛几十年,如今出现反叛,当时我的周围一片迷惑惊诧的表情。我倒接受这样的画,我并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幼年时期留下的一些记忆帮助了我。

  抗战中期,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一度住在家乡的“进士第”里读书,进士第的房屋大半被日军焚毁,残存的墙壁上有烟熏火燎的痕迹。进士第的继承人,一位饮酒赋诗的名士,曾经指着残垣对宾客说:“你们说有人放火烧了我的房子,我看是有人在我家墙上画了莲花。”一位来宾即席得句:“广厦经焚留断壁,等闲指点绘莲花。”

  我老早就知道医生对病人有“墨迹测验”,他把墨水滴在纸上,把纸折叠起来,压平了、再打开,他问病人墨迹的形状像什么东西,不同的病人有不同的答案。

  我到台湾以后,陈果夫住在台中养病,他患了肺结核,退出一切活动。他写过一篇短文《抹布画》,他说每次用抹布擦桌子的时候,抹布留下的水痕油渍都是一幅画。

  对我而言,这是欣赏现代画的基础教育。

  然后是现代诗。

  都说诗人纪弦是台湾现代诗的先驱,诚然,他在一九五三年二月就创办了《现代诗季刊》,三年后又组成“现代诗社”。对我而言,他的诗论驳杂浮泛,他主张追求诗的纯粹性,要求每一诗行甚至每一个字都必须是纯粹“诗的”而非“散文的”,他自己未能充分示范。他在文艺集会中跳到桌子上朗诵自己的新作,文坛惊为佳话,他有一些名句我们是笑着读的。

  他的确是春天第一只燕子,只是许多人还听不惯他的鸣声。

  然后痖弦、管管、大荒、杨牧、余光中的诗大量出现,这时正是五十年代的末尾。前后左右,多少人皱起眉头,抱怨现代诗“搞什么玩意儿”。我倒能有限度地涵泳其中。

  

  那时,人们对现代画的责难,集中在“堆砌色彩线条而无物形”,大家对现代诗的责难,集中在“上一句和下一句没有连结的意义”,因而拒绝接受。写小方块哗众取宠,我也曾说现代诗像打翻了的铅字架(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日《征信新闻报》副刊),戏言无益,我必须学习。

  那时口出怨言的人大半受过高等教育,进入社会以后就停止学习,新生事物使他们由先进变成后学,他们很难适应。我则是个边做边学的流浪青年,三人行“皆是”我师,我对现代文学作出自己的回应。

  了解这些作品,要从读它们的理论入手。那时候没见过有系统的著述,大学也还没有博士班、硕士班的研究生写论文,也不知道可以到艺术系旁听。多亏了几位先觉者启蒙,他们是张隆延,虞君质,顾献梁,于还素,他们热心为现代画辩护,作出许多解说。也许是诗画同源吧,他们的画论也成了我了解现代诗的钥匙。

  我感觉现代艺术的理论和它产生的作品同样晦涩,尤其是张隆延教授笔下,有人形容为“每一个字都认得,每一句话都不懂”。我戏言对他的文章要“先懂后看”,读他文章不是入门修行,而是得道后反身观照,只有他的及门弟子可以当面质疑请益,得到他的真传,有人说他像亚里士多德。

  这时洛夫、覃子豪、余光中都是新诗的发言人,对我而言,余光中长于启蒙,他能把诗论用优美的散文表达出来,流畅显豁,情趣盎然,有人说他像罗素。由他挂帅的现代诗论战,议论纵横,大破大立,从中国古典文学引来内力,化入西洋的外家功夫,试图建立现代诗的正统地位。洛夫说诗也很雄辩,只是(那时候)晦涩一些。他们的诗论又是我接受现代小说的基础。

  现代艺术能在台湾开花结果,这几位先驱者功劳很大。

  依我自己感受熏染的顺序来说,然后就是现代小说了。

  在我阅览的范围内,现代画和现代诗都是先看见作品后看见论述,现代小说却是先看见许多评介。起初有人介绍法国的“反小说”,接着有人介绍日本的“新潮小说”,同时有人提出新小说、变体小说或意识流小说,归纳起来,大家说的是同一事物。最后余光中统一命名为现代小说,然后又衍生出“现代散文”,“现代”一词从此成了气候。

  那些对现代小说初期的介绍很零碎,一鳞半爪散见于作家自己凑钱创办的杂志,大学的校园刊物,《中央日报》的副刊登过一些,算是很难得的了。那些杂志多半寿命短促,作者的名字也很难记住,现在已无从列举。

  

  依照那时的说法,牛顿的物理学,达尔文的进化论,加上若干了不起的科技发明,使人类以为已经掌握了宇宙的秩序和大自然的法则,产生了极高的自信,这才产生唯物思想、专制政权和写实主义小说,小说才有那样精确的描写,那样严谨的结构,那样合理的情节,人物有那样明显的性格,作家们又自许如何如何冷静客观。

  可是他们说,后来发现世事是荒谬的,漂亮的抽象名词空无一物,人性是浑沌的,言行常受潜意识支配,生活是混乱的,事件和事件之间的逻辑关系只是前人一厢情愿,所以小说的伏线高潮全是人为捏造,什么有头有尾有冲突有解决,也难再表现人生启发读者。所以现代小说的结构呈现一种经过设计的混乱。

  新内容需要新形式,新形式需要新语言,五四以来那种文从字顺、清楚明白的“国语”不够用了,写实主义冷静、准确、沉实的语言不合用了,常情常理常态既然逊位,语言中约定俗成的文法修辞岂容恋栈?诡异、暧昧、飘忽都成为选项,形式和内容这才可能浑然合一。

  我有对现代画、现代诗的初步了解,容易接受这种小说,再从这种小说对诗画产生进一步的了解,他们同出一源,互为姊妹。我也悚然憬悟,自己经历了战争,战争确实使人生混乱无序、孤立无依,那处境实非言语所能诉说,严重威胁我的宗教信仰。然后经历了台湾一个又一个经济计划,工商业兴起,价值观改变,人际关系以昨日之非为今日之是,我时常要把人生理想和圣贤训诲颠倒过来迎接,不管你想什么,反向思考就行了!我听到沙特、乔埃斯的名字,见过卡缪、福克纳和卡夫卡的中文译本,大概知道他们说什么写什么(三十年后我有一次文学大补,遍读这几位大师的中文译本)。我“四十而惑”,没想到一时变局乃是出于普世主流,我受的教育遭遇无情的挑战。

  后来陆续读到胡品清、杨耐冬、何欣、颜元叔各位教授对现代小说的论述,也读到陈绍鹏、李英豪、叶维廉对现代诗的论述,他们的论文渊博严谨,也比较难吸收,但是我从报刊零星得到的概念和启发,都可以在各家宏论中找到根据。

  如果这是现代文学的基要信仰,那时我觉得罗门和洛夫的诗,七等生、聂华苓、隐地的小说,张晓风、张菱舲、林怀民的散文,都是它的化身。我主编《征信新闻报》的“人间”副刊两年半,曾在报馆当局不以为然的气氛中刊出七等生六个短篇,在“大报”副刊之中密度最高。隐地的现代感强烈,年纪虽轻,“感觉”和“表现”之间极少隔阂,他的几个短篇深受文坛注目。隐地多才,除了短篇小说,七十年代写散文,八十年代写诗,九十年代写长篇,创作生命悠长。

  台湾的现代小说好像是沿着“中道”发展的,台大教授夏济安竖起《文学杂志》的大纛,想把我们渡到彼岸,他以彭歌的《落月》为第一艘船。余光中眼中的现代小说,不仅包罗陈映真、黄春明、白先勇,也延请写实主义大家朱西宁、司马中原入座。后来“现代小说的知音”齐邦媛教授更是表现了大爱,她的《千年之泪》一书遍览一百五十八本创作,西西、李昂、东方白、王祯和、施叔青、陈若曦、张系国、萧丽虹、苏伟贞一一相许。这几位批评家(尤其是齐教授)使“现代小说”离开基要派的窄门险径,汇聚为高峰大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