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连载:《峥嵘岁月不峥嵘》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我和弟弟在打石头山上

政治处的战友和朋友

 

政治处年青人很多,大家关系都不错,但和我最要好的,是我的室友,两个北京青年。一个是同是报道组的叶玉枝,一个是保卫股的魏秀敏,她俩都是六九届的。她们虽然年龄很小,但非常要强,特别是小叶,不仅工作上努力,生活上俭朴得对自己近乎苛刻。她在家里是老大,因此她的成熟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符,像个小大人。回北京后,小叶在某城区法院工作,据说是副院长呢!她的文章经常见诸于报端。而小魏则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了。

 

相对保卫股来说,我们报道组要辛苦的多,因为几乎每天都要下连队组稿,写稿,像夏锄,麦收等大的农业节气,全政治处就不仅都要分头到各连队劳动,还要写出东西,反映连队的精神面貌,好人好事。小叶应该是我们报道组最小的了,她好像比我来的还早,她能吃苦很勤奋,笔头子也很快。魏秀敏思想活跃,不太拘泥于那时的极左的形式主义。这当然也和她所处的部门有关。保卫股因为总要破案,抓阶级敌人,因此她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她每次回宿舍都蹑手蹑脚,但还是常常吵醒熟睡的我们,她只好又吐舌头又做鬼脸,表示歉意。团部附近有个豆腐房,只要我们仨都没下连队,就轮流值日,早晨去买豆浆油条(会不会记错了?有油条?!)其他两人在被窝里等着。无论谁回北京,都带回大瓶的郫县辣酱,每当小魏吵醒了我们,我们就索性爬起来,半夜三更烤馒头片抹辣酱吃,因为没有副食,没有肉吃,那时的我们馋极了,总也吃不饱。我们仨出则同行,睡则同床,彼此之间无话不谈。我是姐姐,当然得义不容辞倾听她们的喜怒哀乐,与她们同喜同悲。有时周末团文艺宣传队的游静嫔来了,我们四个人就一块儿吃饭聊天,或者一同沿着团部的大土道散步。春天我们沐着春风,秋天我们淋着小雨,夏天我们迎着晚霞,冬天我们踏着积雪,度过多少难忘时光啊!直到我要调离前的晚上,我们四人在一起话别。她们仨说:“今天咱们一起哭个够,明天到车站,谁也不许掉眼泪,咱们要微笑着分手!”第二天她们真的做到了,而我却在汽车开出站台之后失声痛哭,我珍惜这段亲如手足的情谊,留恋我们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她们的友情使我在兵团的艰苦生活中多了一道靓丽的色彩,给我的青春增色!我不知道我们未来将如何,我们还能否再见?而小魏给我的留言(似乎是普希金的长诗中的一段)不但让我伤感还那么浪漫,使我记忆至今:最后一次了,在幽静的庭院里,我们的家神,听着我们的诗歌,中学时代的亲密的弟兄啊,让我们共享最后一刻,团聚的夏天冉冉逝去,就要分散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朋友,但愿,你的自由的菲伯永不分离,你将体验我所不知的友谊。它将充满着希望,欢乐和激动,你的日子会在幸福的静谧里飞快的流去!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是处于沙场的战火或平静的溪旁,我都会忠于神圣的友谊,这就是我的祷告(命运可会听见),祝你所有的朋友活的快乐幸福!

 

还有几位我欣赏的,后来成了名人的人我不能不提,也许他们早已忘记了我,但因为他们是如此的与众不同,给我的兵团生活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一位是兵团三师的新闻干事黄海,北京青年,清华附中学生。他长的高高胖胖,光头,不修边幅,但非常有才华。他写东西从不打草稿,而且写的飞快,采访完了,一稿定音,我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我问他:“你怎么不打草稿?”他颇得意的说:“怎么不打,我打腹稿,晚上我躺在床上,把采访的素材在肚子里过一遍,排列好了,写出来就行了。”他上我们团都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们一起下连队一起讨论,他很随和,含而不露,从不张扬,思想活跃但一点不左。和他在一起工作觉得很轻松。还有一个原因,他的字也写的特烂,跟我有一拼,想想他那么有才字也同样写的不好,我心中颇感安慰。有一次我上三师师部送稿碰到了他,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又碰到了我小学同校男同学何宁。何宁那时在兵团画画。因为我不认识他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我是何宁,你怎么忘了!”我很奇怪,于是说:“何宁怎么了?你又不是列宁?”黄海在旁边叫好:“说的好!又不是列宁,为什么非得记得你!”于是大家嘻嘻哈哈吃完了午饭。后来在兵团总部,我们还一起看了大礼堂放映的朝鲜电影。我在大兴安岭结婚以后,忘记是在哈尔滨还是佳木斯,又见过黄海,他开玩笑说:“还行,变化不大,真怕你变成老家属了!”黄海在兵团时,曾主持编辑了兵团新闻干事培训教材,这在当时,别说是兵团,全国都绝无仅有,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回北京后黄海在中央文献局工作,是邓小平文选的主要编辑之一。后作到国家商务部部长助理,相信他的才华会发挥到极致,实现为社会做贡献的抱负。

 

闻黎明也是才子之一,他是著名爱国民主斗士闻一多嫡孙。他瘦瘦高高,戴副深度眼镜,如果穿上长衫,简直就是一旧文人。他温文尔雅,说话办事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从没看他急过。他和报道组长杨才华是好朋友,工作上配合默契,他俩资格老,笔头硬,我们几个新手对他俩很尊重。他也是北京知青和我关系很不错。记得有一年探亲回北京,他到我家看我,刚好碰到我为姐姐带儿子蛮蛮,那时蛮蛮也就一岁多,因为不常跟妈妈在一起,我带久了,就叫我妈妈。这一镜头刚好让闻黎明碰到,惊的眼镜差点掉地上,我则尴尬不已。小闻后来考入北京大学近代史专业深造,毕业后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近代史、革命史研究,他著作颇丰,大陆台湾都有他写的书,印象较深有《闻一多传》《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闻一多---涅磐的凤凰》《闻一多年谱长编》等等,其中《闻一多年谱长编》被北大百年校庆评选为向研究生推荐的古今中外六十种必读、选读书之一;《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中国政治》获全国历史最高奖第三届郭沫若历史学奖”;《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一书获全国第六届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推荐奖。应该说现在的闻黎明在史学界已经是很有造诣的一位教授、学者了。

 

另一位高人叫尚绍华,是兵团搞新闻报道的。因为送稿和开会,且住在同一招待所,我们认识了。她是哈尔滨人,是位才女,笔头功夫了得。她也是思想相当活跃的,毫不受形式约束的人士之一,很小资(这是我个人印象)。我记得她当时正在写小说,已经发表过几篇了,手头刚刚完稿的叫“年卅儿”。她给我看了草稿,我非常喜欢她的文笔,也喜欢上了她。我们俩很谈得来,相比之下,她活的更潇洒,谈吐更随意,和她相比,我则拘谨的多。我记得我教她唱泰国歌曲《湄南河》,她喜欢听,且很认真的学,一会儿就会唱了。不知怎的,多年后,她没回哈尔滨而是来到北京,且作了“世界妇女博览”的总编。她当总编的那几年,杂志办的很有特色,很活跃,不仅介绍世界各国成功女人,还有东西方文化碰撞,似水流年,法网追踪等等,可读性很强,使女人的视角一下子开阔了,从孤陋寡闻到伸向了世界。那几年我一直订阅“世界妇女博览”,也算她的粉丝了,但我从未试图同她联系过,甚至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遇到她,都没打招呼,因为我不善于同名人打交道。近几年杂志的风格完全变了,成了一本时尚画报,变成了专门给城市小白领们量身定制的,我不再喜欢也再不订阅了。

 

说我们兵团藏龙卧虎真的一丁点不夸张,我随便想想,有造诣的或在各条战线上有建树的就有一萝筐,上面提到的几位,只是和我共过事的人,身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教我怎能不为之自豪!

 

我和报道组战友叶玉枝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山火

 

记得那天应该是一九七一年春季里的一天,那一天全团经历了一场火的洗礼,而这场山火持续了三四天(或者更长),几乎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起火原因据说是某农业连的一名老职工,干完活闲来无事,抓住只老鼠,用打火机把老鼠尾巴点着了,疼痛不已的老鼠在秋天的,干透了的麦田里疯狂乱窜,尾巴点燃了麦桔,恰好那天有风,风助火势,火借风狂,不一会儿大火就控制不住了。我在团部政治处,起先听说某连着火了,看到了滚滚浓烟遮住了半边天,很是吓人。心想我们团烧荒起火也不是一两次了,很快就能扑灭的,没太往心里去。但很快火势就漫延到离团部很近的连队了。团部的青年、宣传队的青年以及附近连队的青年都被集合起来去扑火。我们没有扑火的经验,开始时找树枝打火,很快树枝着了,大家又把外衣脱下来用衣服抽打,火是中午十一点左右起的,而这时天己黑了,熊熊火光照亮了一张张真诚的焦急的脸。因为是秋天,宣传队的女生脱掉外套后,里面穿着红红绿绿的毛衣,而睛轮毛衣更易被烧着,很快,毛衣外面就像落上一层黑灰,被烧坏了。我不记得我们是在哪里救火,只记得这里的火势控制住,马上换一个地方。但火越烧越大越烧越远,后来开来了几辆大卡车,大家涌上卡车,奉命到更远的地方去灭火。我们卡车的前面已有一辆辆的卡车开过去,卡车上的青年们高喊着毛主席语录和口号,有的唱着国际歌,和我们最近的一辆卡车是司令部的,他们高唱着用林彪语录谱写的歌: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那阵势那气势很是悲壮。放眼望去,团里四处火光熊熊,被烧毁的山林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我们团因为在山里,火光沿着宛延起伏的山路,一路向前,站在卡车上,远远望去,就像油画“延安的火炬”的画面,只不过这不是星星之火而是可以燎原的灾难之火罢了。

 

按照团里的指挥,这些卡车分别把拉着的青年抛到不同的地方,在火场中心的就打火,离火场远的就挖隔离带。在一处人员集中的地方,我们碰到了安团长,面对这些热血青年,我以为他会鼓励大家上刀山下火海为革命献身,想不到他大声喊:“要救火,不要蛮干,谁也不许缺胳膊少腿儿的回来!更不许烧坏了脸,将来找不到对象。”他的话无疑给头脑发热的青年泼了点冷水,大家镇静多了。

 

我不能连贯的记述我们灭火的经过,但有几个镜头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镜头一:第一天的夜里,经过十多个小时的灭火,我们又一次转移了。我和保卫股及宣传股的几个女生,跟着前面的大部队,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路上,大家又累又饿又紧张,我和叶玉枝、魏秀敏几个人紧紧挽着手,互相鼓励着,生怕掉队。后来不知谁提议,我们唱歌吧,我们得坚持住。于是我们小声唱起了歌,那是一首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之歌:“迎着风雨,脚踏泥浆,不怕饥饿我们更坚强,我们用歌声当食粮,我们用歌声当食粮!这歌声,这歌声暖心房,前进!前进!胜利向前方!”伴着歌声,是身边不时颓然倒下的树木,是远处熊熊燃烧的山火,而在我们的心里,正在升起的是一种神圣的庄严的甚至要壮烈牺牲的情感……

 

镜头二:不记得是第几天,也是个夜晚,在某连队宿营地,大家累坏了,东倒西歪的倒下休息。只有宣传股的于英不知疲倦的把大家脱下的湿漉漉的鞋,一双双放到火上烤。于英是上海青年,短短的头发,略方的脸。她平时积极上进,总是朝气勃勃的,而且很大气,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人多人少,周股长只要说:“于英,给大家唱一个吧”,她就毫不扭昵的站起来,用上海话唱:有一个小朋友,家住台湾,他父亲是工人,生活艰难……那晚她不顾劳累,一双双给大家烤鞋的样子令我非常感动,也使我至今不能忘怀此情此景……

 

镜头三:在一个火场,这是个荒草燃烧的火场,凡是参加过扑救火灾的人都知道,扑灭山火相对危险性小一些,因为树与树之间有距离,除非要躲避一些要倒下来的树桩子。而扑灭荒草的火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草(不知是庄稼还是草)一人多高,加上熊熊窜起的火苗,大家虽然密密集集的排成一横排,用树枝,用衣服,用麻袋打,但还是扑不灭。这时,只听见报道组小郭喊:“同志们,我们滚吧,用身体把火扑灭!”她激情万丈的边说边要扑倒,被一旁的复转军人任兆奇一把拉住,边喊:“不要作无畏的牺牲!前面正在打隔离带,我们尽力扑救,实在控制不住,还可以给前面的同志争取时间……”如果不是老任及时拉住她,后面的场景将不堪设想……后来我和政治处的小叶、小魏想起来还后怕,那种情况下,无论怕与不怕,谁敢不趴下,如果不是老任阻止,说不定我们早就烧残或烧死了……但我们都相信小郭是真诚的……

 

镜头四:火越烧越大,火苗越窜越高,我们被烤的面红耳赤,一阵大风,荒火迎面扑来,似乎要把我们吞噬,我们慌了,我们转过身,拼命的顺着火势奔跑,大火在后面疯狂追赶着我们……这时,作训股长突然出现了,他大声喊:“听我的口令,向后转!迎着火跑,我喊一二三,谁也不要怕,冲过去就安全了,你们十一个人,一个也不能少!”我们这些惊慌失措的小青年,跟着作训股长的口令,眼一闭,心一横,掉转方向,迎着扑面而来的大火冲了过去……现在想起来,其实也就是一瞬间,我们就冲出了火海,过了这道火墙,全部是烧焦了烧秃了的地面,我们安全了……作训股长一清点人数,少了一个,他二次冲入火海,把那个没敢跑出来的男生拉着冲回来了。我和作训股长没打过交道,甚至不知他姓什么,只记得他小小的个子,人瘦瘦的很精干!但我永远记住了他,记住他救了我们十一个人,特别是他冒火二次进火海救那个小男生的情景,让我铭记至今。

 

   几天以后,火停了,这场大火毫不夸张的说,把我们团和周边过了一遍,过火面积达九万公顷。后来来了飞机,火势在双鸭山市边上被控制住了。我不知道经济损失,但我知道我的不少战友被烧伤甚至烧死,长眠在那片富绕的黑土地上。让我以此文纪念和祭奠那些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作出贡献直至献出生命的无名英雄们!纪念和祭奠为兵团奉献青春和生命的知识青年,我亲爱的战友们!

 






雨林 (2013-01-21 13:36:21)

知道子蕴姐与闻黎明先生的友谊一直保持到现在。很珍贵的经历。

呢喃 (2013-01-21 14:17:53)

抓住只老鼠,用打火机把老鼠尾巴点着了,疼痛不已的老鼠在秋天的,干透了的麦田里疯狂乱窜,尾巴点燃了麦桔,把我们团和周边过了一遍,过火面积达九万公顷。

如果没有生活,就难以相信的事实。

一个真实的记录,好像看电影一样。

子蕴 (2013-01-22 02:18:30)

是的,我们是君子之交,一年也未准见到一次,但年节必会互致慰问。

子蕴 (2013-01-22 02:20:39)

这场大火改变了不少人的命运,有人烧伤有人烧死有人判刑……

鐡手 (2013-01-29 12:52:32)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山火来临时,绝大多数肯定是奋不顾身的去灭火。安团长、老任和作训股长的冷静真是救了很多人的命了,大恩大德啊!

子蕴 (2013-01-30 00:38:39)

我很庆幸我在苦难中遇到了那么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