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凭灵魂生育》下部•第11—12章

十一

 

第二天,旖儿妈送我和旖旎到机场。在我们要安检之前,旖儿妈拿出了送给我的礼物。她先拿出一件纯丝绸T恤衫,红、黄、蓝相间的宽窄不一的横条纹上,各种各样的几何形图案争奇斗艳,宛如夏日雨后阳光折射出的色泽斑澜的虹彩。(“大教授穿这,肯定帅极了!”她喜形于色地说。)接着她又拿出一个碧绿色的翡翠手镯,说是特地送给安琪的。我猛然想起:那天在越南的芒街,她执意要在那家缅甸珠宝商店里买下这枚标价2000元人民币的手镯。我当时还纳闷哩,因为她左手腕上已经佩带得有这样的手镯。这礼物太贵重了!我真是不好意思收下。她几乎不容我商量,径直塞到我的旅行包里。“这是最正宗的缅甸翡翠,在内地根本买不到,而且价格也不贵……带翡翠一定要是真货,才能起保健作用呢!”

在走进安检门口的最后一瞬间,我不禁再次扭回头看了旖儿妈一眼。似乎只有在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竟对旖儿妈产生了某种眷恋——一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依依不舍的眷恋。只见她眼眶里噙着泪花,右手不停地挥舞着,“欢迎余教授再来南宁!欢迎再来……”。

新学年的第一个月,也就是整个九月,旖儿一直忙于办护照和签证,以及其他出国前的准备事宜。我们只在工作室见过一次面(我给她在《教授推荐书》上签字)。直到23日,即她生日那天,我才和她在我俩第一次正式约会的那个酒吧见面。

还是那个豪华型包间。还是同样的萨克斯低吟浅唱般的迷漫音乐——那悠悠的往昔与怀旧,那浓浓的情怀与感动,那淡淡的欣然与愁绪……还有,那里面的两个人,此刻的心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至少,是我的感受与上次颇不一样了。是啊,我们相恋整整一年了!这一年的爱情滋润竟然产生了神奇的效应:我似乎变得更年轻,更有活力,也更有创造性了;而旖儿也变得成熟了,似乎长大了许多,她对自己未来发展的目标也更清晰了。我脑海里那悠然散淡的一角不禁憾然地悸动了一下:再过三天,也就是26日,她就要飞到美国去了。

我把她抱在怀里。一边吻她,一边在她耳边轻言细语地说着去美国的注意事项,就像一个父亲叮嘱出远门的女儿那样无微不至 …… 旖儿,你这三个月的出国交流,虽然时间不长,但对你争取今后在美国留学,极端重要!你要有意识地做好两件事情。这头一件嘛,是要在博纳德教授和他的同事面前,尽可能展现你的才华,让他们看上你,觉得你是个文学人才,有培养前途。这就为你申请在他们那里攻读硕士学位打下基础 …… 等会儿,你要记得把我给博纳德教授的亲笔信拿着。

 “这我知道!My Socrates,你就别哆嗦了……得,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呢?看你那么认真的样子。”她娇嗔而又妩媚地撇了下嘴唇,并调皮地捏了一把我的鼻子。

…… 虽说不上是一件什么事,但还是有必要提醒你的。就是你要对外国的小伙子多作些了解,不仅是美国人,还要了解欧洲人、英国人什么的。这对你认识男人、成为作家非常重要。

她扑哧一笑。“你就这么放心吗?要是我……爱上老外了呢?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爱上一个男人是很快的,就像去年这个时候爱上你那样!”

我是不放心。我当然不放心!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你也许会认为,我是假装大方,假装慷慨,而实际上是在说反话,意思是叫你不要和外国小伙子打交道。

“没准儿真是这个意思。你是在正话反说呵!”

是的,我承认,我这是一种矛盾心态。可是,谁叫我是老苏格哩!既然我要成为像苏格拉底那样的老师,我就不能太自私,将你完全占有吧?再说——

“其实……”我的乖抢过话头说,“在爱情上,谁占有谁,没人能说得清楚。也许,谁都不能占有谁。更何况,‘占有’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谁也说不清楚哇。你能说得出个所以然吗?我的大教授!”

真是这样!爱情上的“占有”,实际上是一种幻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产生这样的幻觉。说来真是怪事。男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得到了女人的身体,就等于“占有”了这个女人。

“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把我搂在怀里,吻我,抚摸我,就等于你‘占有’了我整个的人?占有了一个女人?”这小家伙的口吻,颇有点儿苏格拉底式反讽的意味!

可是,人不是物呀,更不是财物。你可以占有财物,像金钱、房屋、汽车什么的。这你绝对没问题,完全可以使用“占有”这个词……有趣的是,纳博科夫倒是在《奈特的真实生活》中,让他的主人公写了一本小说《丢失的财物》……确实,只有“财物”,才会有丢失或占有的问题。但是,对人来说,你原则上不能使用“占有”这个词。(我的话听起来颇有哲学家的风味。)

“这是为什么呢?哲学上是不是有个什么说法?”小学生认起真来。

是有说法。譬如黑格尔。因为只有人,才有主体性,像自主性、自觉性、自我意识和反思意识等,都是人之主体性的表现或特质。具有主体性的东西,你是不能像占有“物”那样去占有的。

“照这么说,爱情,正因为是人的主体性之体现,所以你无法占有?”旖儿那盈盈的眼波,仿佛随着她智慧的重大发现而迎面向我扑来。

还是你聪明!我想黑格尔要讲的,正是这个意思。你既不可能占有人,也不可能占有爱情。这样一来,我爱你,就绝不等于我占有你。这算是关于爱情的另一条真理。

“我同意这个观点……哟!我明白了,你说爱情不等于占有,所以你就要我和老外小子去调情啦?”

不是要你和他们调情!和他们打交道,并不意味着要和他们调情。这个界限,应该是很清楚的嘛!……反正你出国了,我也管不了啦。你和他们打交道也好,情调也罢,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之内了。

“咿——呀,我怎么还是听出了点儿酸溜溜的味儿?我还没走,你就开始嫉妒啦?”

不是嫉妒,而是我有思想准备。

“什么思想准备?说说看!”她在我大腿上怡然地摇晃着,唏嘘咂一口苹果。

你迟早……会离开我的!这就是我的思想准备。我在小说中经常讲,爱情不是永恒的——这是爱情惟一的真谛(如果说爱情有“真谛”可言的话)。

“嗯…… 坦率地说,我是不是会离开你,眼下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从理论上说,或就爱情的真谛而言,你的观点是对的!”旖儿抚弄着我左鬓角间或腮帮子上硬喳喳的胡须儿(我今天特意没刮胡须。也许我是想展示一下我的另一番阳刚之气),若有所思地说。

就算你现在不承认这一点,我也必须早点把这个想通——甚至当我决定爱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把这个想好了。这也算是我一直还没告诉你的一个秘密!你大后天就要走了,所以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了。(我说完这话,心里很有点隐隐地发起酸来。)

“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苏格拉底意义上的‘老师’——一个必须打上引号的或特定意义上的老师。可是,一个男人要达到你这种境界,不容易喔!这让我一想到…… 假若我爱上了别人,就会觉得是多么对不起你哟!”小学生说罢又动情地搂紧了我的脖子。

我的小乖乖哟!我说句打趣的话吧。爱情,真正的爱情,让“对不起”走开(这就如同人们说“战争,让女人走开!”一样)。不是吗?在爱情上,压根儿就不存在所谓“对不起”的问题。因为,爱情不是感激。这是谁说的来着?…… 噢,我想起来了。是屠格涅夫,在他的散文诗集《爱之路》中说的。其大意是,人的一切感情,均可以达至爱情——像恨、怜悯、尊敬、友谊、畏惧,甚至于像轻蔑那样的感情。但只有一个例外——感激。

“为什么是感激?感激就不能达到爱情?”旖儿噘起嘴质疑。

屠格涅夫认为,感激是一种债务——每个人都可以还他的债,但感情却不是金钱。

“听起来嘛,似乎还有点道理。”小学生神情有些不屑地说。

我觉得屠格涅夫说得有道理。既然爱情不是一种债务,那就无所谓“对不起”的问题了。假设一下,你这次出国就爱上别的男人了。如果你这样想,你就不会有对不起我的感觉了。

“哎!别说这些了。说这些有点不吉利。过两天我就要走了。你还是好好地爱抚我一下吧。我要你像去年我生日那天在芦苇荡里那样爱我…… ”。

 ……

 

十二

 

送走旖旎上飞机去了旧金山,我就琢磨着,要利用这三个月难得的平静间歇,好好地进入创作状态,写一部重量级的长篇小说。经过几天的悉心思考,近来一直隐隐约约的那个主题,悠然跃出脑海的平面:该是把自己这“敬奉爱欲”的一生(读者!我又在假装成苏格拉底了)做一番总结的时候了。之所以我说到时候了,不是因为我的生理年龄到了该写自传的时候了,而是因为我和旖旎的爱情——特别是我自己对这一恋情的主观体验——已经达到了我人生意义的巅峰。这个巅峰,按照苏格拉底的说法,就是我“瞥见了美本身”。这“美本身”,就是“美的理念”。形象地说,美的理念(或作为理念的美),就是那晶莹剔透、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就是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这样的美,同时也就是“爱”(“爱欲”)。爱,是对美的爱;美,是对爱的美(只有享有爱的人,才美)。只有到了生命的这一境地,人的生命才值得,才是值得过的生活。既然我的爱情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最高境地,为什么还不赶紧好好总结一下呢?

我的读者知道,我一贯不屑于“自传体小说”那一类东西。这也算是纳博科夫对我产生的影响。他的杰作《奈特的真实生活》也并没有写成“小说化传记”,而不过是他诙谐模仿的另一种运用。可是,话又说回来。一旦涉及到我自己爱情生活的写作时,如果是小说,那就不可避免地带有某些自传的成分在里面了——至少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这一生,初略回顾一下,有一次悲怆性的初恋,一次尝试性的爱,一次婚姻,三次婚外恋。而贯穿其间的中心主旨则是师生恋——凭灵魂生育。如果要写一部小说的话,该如何取书名呢?《欲望总是致命的》,倒是比较符合我这一生的恋情,但我已经作为中篇小说使用过了。我又想到了两个备选的书名:《爱情的命运如何运作》,《有情总是要偷的》…… 哪个更合适呢?

最后的敲定,当然,还是要征求旖旎的意见。

旖旎飞走的第三天,给我发了个简短邮件:“我已到达旧金山。因没法打汉字,容后再细说。”再隔了一星期,她把对旧金山的观感用英文描述如下(附件里有十多张新拍的照片):

 

My Dear Socrates:我还好,尽管有点不适应。入学事宜已全部办好。开始和大学生一起上课了。

San Francisco,我要说,这是我迄今最喜欢的城市。依山傍海,文化汇融,超完美的结合。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的感受的话,那就是“自由”!这里是嬉皮士运动的摇篮,有Castro同性恋区。在青年旅馆,可遇到许多有趣的“背包族”文艺青年。走在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新鲜好玩的事。我网上查了一下。果然,旧金山在20世纪一直是“叛逆文化”和“近代自由主义的中心之一。

……

 

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我的旖儿本来就是个挺开放的女孩,再要是被那“叛逆文化”一浸染,那可就有好戏看了。不过,你这个自称的老苏格,干吗这样庸人自忧呵!

不几天,旖儿来信:

 

My Old Socrates想你!

我选了博纳德教授的《纳博科夫经典小说鉴赏》课。是那种小课堂,十来个人,比国内的课堂小多了,而且这正是旧金山大学的特色之一。博纳德的讲授很有趣,也挺有风度的——当然,比你差点。我不必要再夸你嘛,我们是老感情了(只是不好叫“老夫老妻”)。不是吗?

但有个问题,最近一直困扰着我。博纳德讲课语速快,还夹杂有不少俚语,我听不明白。可我又怕掉底子,不敢轻易向博纳德教授请教问题。我该怎么办?

……

 

我接连给旖儿发了几封邮件,一一解答她的问题(附带一句诙谐地模仿纳博科夫的话:我大脑里所有的树突、轴突,特别是突触全天候同时为你开启!你只需向我发问就是了)。同时还鼓励她。我的聪颖小脑瓜儿!你是那么自信的人,怎么在老外教授面前也发怵了?…… 只管向教授提问题,不要怕你提的问题显得幼稚。你不过是个本科生,而且是中国人研究外国文学,有些理解不到位,在所难免。你提问题越多,说明你思考问题越深入。而提不出问题,往往是中国学生最大的毛病。你一定不要让博纳德教授形成这样不好的印象……

西洋的国际交换生又来信了。这一次,她的感觉好多了:

 

我的绝顶大脑瓜儿:

我是你的“聪颖小脑瓜儿”,那你就是我的“绝顶大脑瓜儿”了!是不是顺理成章呀?要我说,绝顶大脑瓜儿比聪颖小脑瓜儿的价值要大。你是国宝喔!至少是文学界的。

我的学习压力小多了。因为有你对我的问题的解答作支撑,我就敢肆无忌惮地向博纳德教授提问了。他现在比开始更欣赏我了。他不止一次地说,你的导师是贵国惟一真正懂纳博科夫的文学家。我也毫不掩饰地对他说,I love my professor ! 他赞赏地点点头。只是,美国人用love很随意。他不知道我俩有那么深的秘密呢!

顺便向你报告我一个小小的隐私:这里的新颖刺激太多了!不仅是网上,就连我宿舍里那台孤寂落寞的电视机,也是一个诱惑的来源。与国内所转播的不一样,这里的电影或电视剧,几乎每一部里都或多或少有色情镜头(比如偶尔露一下乳房或生殖器),甚至直接是做爱场面(一瞬间的)。我觉得挺好的,一点儿也不反感。我认为那很真实(国人倒是很虚伪)。主人公情到深处,就可以随处或者在办公室做爱,就像我刚看过的一部电视剧所表现的,女主人公乘办公室的其他人没注意,偷偷地钻进桌子下面,为她心爱的男人口吮……

有时我被撩拨得欲火难耐,就坐在椅子上,一边想象着你吻我,一边给自己抚摸……你看,我是不是要变成包法利夫人了?

真想早点回国,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