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连载:《峥嵘岁月不峥嵘》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政治处的新生活

 

政治处是个大集体,虽然分好几个股,但是全处经常在一起学习,劳动,活动。政治处的政治空气很浓,有了最新指示,红头文件马上组织学习,学完了要分头下连队组织学习或组织稿件。政治处的知青有北京,上海,哈尔滨的,以上海青年居多。上海青年有杨才华、付卫民、方月华、于英,刘淑芳等人,北京青年有闻黎明、叶玉枝、小郭、我、魏秀敏、小闻(保卫股的),广播站的两个女孩一个是北京的,一个是哈尔滨的。哈尔滨青年有保卫股的张娟茹,陈莉等人,因为大家各有本职工作,经常要下连队,又都很竞业,所以除了开会学习,就是回宿舍接触多一点,基本团结,相安无事。上海青年比较激进,很抱团儿,逢到节假日都在一起做饭,男女生关系很亲密。而北京和哈尔滨青年从感情上更亲近一些,特别是女青年,都有点大大咧咧,没什么心计。男女青年也从不在一起活动。政治处男女生分住在只有一墙之隔的两个大集体宿舍里,中间的隔段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一点不隔音,说什么都听得见。女生嘴馋,有时晚上吃零食,炒葵花子(东北叫毛磕儿,据说原来老毛子,即苏联人爱吃葵花子,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儿),男生听见了就嚷:吃什么呢,给我们送点过来呀!我们也从不拒绝。更有意思的是,冬天晚上太冷,女生不愿出去上厕所,逢到谁要小便,怕隔壁听见不雅,就喊“伴奏”,于是其他人就不是唱歌就是吹口琴,以掩饰尴尬。能上政治处的人从性格上也都比较开朗,不然怎么开展工作呢?所以除工作外整天嘻嘻哈哈,讲故事讲笑话,有时我拉手风琴,女声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等儿歌,生活的很紧张很快乐。如果不是中间发生过两件不愉快的事,政治处留给我的都是愉快的记忆。

 

一件事是,女生宿舍经常丢东西,而且丢东西的人总是上海人,搞的大家心里很别扭。有一次上海人丢了毛线,我们所有人都成了怀疑对象。晚上她们就想尽办法看我们穿的毛衣,甚至找借口看我们的箱子。我和小叶非常气愤,这不是侮辱人格嘛!可我劝小叶说,也好,这样大家心里亮堂,免得别人疑心生暗鬼,叫我们里外不好作人。后来听说破案了,那是我调走以后的事了,是哈尔滨青年某某干的,我很不解,她家庭条件很好,又很活泼可爱,到底为什么呢?!但她的作为,无疑影响了我们的团结,在集体中留下了不和谐音。

 

另一件事是,保卫股的某某不知怎么成了反革命(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也不知为什么牵连到我头上,大概因为开了几次会我没发言。我听到我的宣传股的男战友私下商量,怎样让我开口揭发,不然就给我施压。我很意外也很生气,大家都不错,为什么不和我当面说呢?其实我知道保卫股的某某偷拆过我的来信,因为没证据我什么也没说,心里对他并没什么好感。最后团部召开批判大会时,据说是于副政委(老农垦干部,分管保卫的)指定让我作大会发言。我不敢违抗,只好写了批判稿违心的作了发言。这件事让我改变了对政治处一些人的看法,也感到对不起某某,对我自己来讲,也是一件令我内疚和羞愧的事情。令我至今不明白的是,我和某某基本没说过话,干嘛把我扯上呢?事情虽然过去了四十年,但我仍诚恳的自我检讨,为自己的胆小怕事和明哲保身。

 

团部司(令部)、政(治处)、后(勤处),除了夏锄,秋收等特殊的农忙时节,基本上是不用下大田劳动的,因为我们各有分管的工作。每年的夏锄时节,我们都要分头下到各个农业连队参加劳动。每两三个人分到一个连队,一边干活一边搜集材料,诸如好人好事好干部好战士之类,上不了报纸的就在团广播站广播。白天下田干活儿,晚上还要连夜写搞,还是蛮辛苦的。我忘了我在几连了,和连队里的上海、宁波女孩吃住劳动都在一起。她们待我好极了,白天干活她们抢着帮我干,晚上回宿舍,她们好奇的问这问那,并缠着我给她们唱歌跳舞。晚上我们挤在一起聊东扯西好不开心。因为经常下连队,我在好几个连都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我还记得上海青年肖怀珍、曹幼佩、盛曙丽、陆群,宁波青年徐爱宝,小蒋、张频,北京青年小陈张波等等。小蒋个子和我一样高,我俩还交换了冬天罩棉袄的花布外罩。小陈是十三连的,有一次我们用爬犁从十四连往团里拉战备粮,我们顶风冒雪,每人拉着一个装满粮食的木爬犁往团部送,待到往回赶时,天己经黑了,况且每人己经拉着几百斤粮食走了三十多里地,也实在走不动了。当时刚好经过十三连,我于是带着几个女孩儿去投宿。十三连的女青年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尤其是小陈。她给我打热水,去食堂要馒头,把自己的被子让出来,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荒友无微不至的照顾。令身心俱疲的我感受到久违了的温暖和亲情。晚上息了灯,躺在小陈暖暖的被窝里,我的不听话的眼泪又汩汩流了下来,打湿了小陈的枕头。从那天起,我们俩成了知心朋友,我经常到连里找她,她也常去团里看我,直到回了北京,她分到玻璃店,我分到药店,我们仍保持着友谊。宁波女青年张频后来考入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她的爱人史继虹也是同连队的,考入了中央美院,后来移居美国,成了很有名气的画家,我们在北京还见过面。上海知青盛曙丽成了作家,曹幼佩到阿联酋作生意,陆群成了香港一家知名公司的副总裁,她(他)们都成了事业有成的人,我下连时,她们甚至连连队里谁谁对她们有好感,自己举棋不定的事都告诉我,争求我的意见。上海男孩(也可能是宁波的)邱永年和金宝麒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俩经常写稿件让我帮着改,我还帮他们投稿或在广播站播出。我干活从来不行,夏锄时节,天上悬着毒日头,令人头晕目眩,庄稼地一眼望不到头,让人心生畏惧。干活时大家各把一垅,她们干的快,把我夹在中间,看我落在后面就过来帮我,在政治处的两年多时间,我最愿意下连队,生活让我亲身体会到连队处处有亲人的温暖。

 

当然下连队也并不都是愉快的事,因为农业连队的知青干活非常辛苦,看见团里来的“脱产”知青很不顺眼。特别我们这些人再有极左的或爱指手划脚的,就特别招人恨。有一次我下连队,干完活儿,连队领导让我出一期黑板报,我辛辛苦苦又写又画地出了一期黑板报,内容无非是鼓舞士气或表扬之类的,刚刚写完,我还没顾上喘口气儿,就被从食堂打饭出来的男青年用菜汤泼了,令我又气恼又无奈。

 

最有趣的是,我非常怕晒,怕人说资产阶级思想,也不敢戴草帽,一晒就黑的跟黑人牙膏似的,只剩下一口白牙。就因为这,夏锄回来我还被评了先进,戴了红花,还给家里寄了立功喜报。而和我一同下连队一点没少干活的小杨,却因为晒不黑什么也没评上,他颇有些忿忿然。你们可别以为这就算幸运,我还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一是我黑的有点出圈儿,一进团部食堂打饭,大伙儿就敲饭盒唱: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祖国在黑非州……以致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到食堂吃饭,都央求同宿舍的女生给我带回来。二是因为严重灼伤,回北京后我得了紫外线过敏病,只要太阳一晒,马上起大包甚至红肿搔痒,夜不成寐,虽遍求名医也未治愈。

 

惊魂“九一三”

一九七一年秋季,我下连队组织采写以当时中国的副统帅,地位仅次于毛泽东的林彪倡导的,以建设连队的“四个第一好”为主题的综合报道文章,在连队组稿已经一周多了。一天傍晚我回到团部,感到气氛不对。团部大礼堂周围站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装连的战士,看来里面正在开会。可什么会议值得这样森严壁垒?值得开到这么晚?我满腹狐疑的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整理了一下材料,然后打水洗涮,吃晚饭。晚上,大约七八点钟的样子,陆续回来了几个人。看到我从连队回来了,上海青年,宣传干事方月华凑到我身边,神秘的说:“听说了吗?特大新闻!”我说:“没有啊?我还没见到人呢?”她趴在我耳朵边说:“林彪,林彪在叛逃的路上摔死了!”我吃惊的看着她:“你说什么?你疯了吧?”她直起身,严肃的说:“掉脑袋的事情,谁敢开玩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今天己经传达到连以上的党员干部了。现在是外松内紧,我们己经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了。”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瞬间手脚冰凉,震惊,不解,气愤,恐惧……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一下子鹱住了我的灵魂,我惊魂甫定,疑为作梦……。这天晚上直到半夜,大家七嘴八舌都讲着这件事情,从口气和神情上,我知道这件事对每个人的震动都不亚于我。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林彪,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党的副统帅、称赞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顶峰、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的人;被我们天天敬祝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的人;被写进党章的毛主席的法定接班人,居然要谋害毛主席;要另立党中央?居然叛逃到国外,居然摔死了……这让我怎么能相信,怎么能接受得了。更可气的是我这个傻瓜,刚刚在连队采写完以坚持“四个第一”为主题的报道稿,还是按林彪建设部队的思想去组织的。一种被欺骗,被愚弄,被出卖的愤怒让我难以自己。说实话,对林彪我谈不上崇拜,热爱,我也并没有因为林彪的死而惋惜,我只是痛心,为自己,为所有善良的单纯的中国人痛心,我们是不是太愚昧了?!我们这一代人,是思想最单纯最机械的人,被后人称为批量生产的人,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信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凡事从不问为什么,只要是毛主席说的就是真理,毛主席的话是我们前进的指路明灯……很快,我们被组织起来学习,讨论,提高认识,进入了一轮无休止的学习提高阶段。那时候的政治思想教育一直坚持的作法是:上边得病,下边吃药。中央不管谁出了问题,老百姓都得洗脑吃药,联系自己思想,斗私批修。也许各位很难相信,这个事件对我思想乃至信仰的打击是致命的,在学习中,我不断的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们还能相信谁?所有的跟着毛主席打天下的老干部都被打倒了,只剩下林彪一个毛主席最忠诚的学生最亲密的战友了,最后却仍是一个“最可怕的阶级敌人”。我们还应该相信谁?我愤怒的撕碎了我的稿件,也同时撕碎了我的信仰……从那天开始,我不再信任什么,不再信仰什么,在我内心深处,一种理性的清醒甚至近似灰色的消极情绪悄然升起,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我自由了!






panda13 (2013-01-09 17:22:22)

我也奇怪,为什么偷东西的人,常常家境很好?

那个时代,真是疯狂。多少人的青春就被葬送在北大荒。。。谢谢子蕴忠实地记录下这段生活

融融 (2013-01-09 19:53:11)

那个时候可能你被暗恋了,自己并不知道。我的朋友中也有这种状况,男的检讨了,女的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呢喃 (2013-01-09 21:57:55)

庆幸的是现在可以说出来、写出来,

清算、重写被政治愚弄,欺骗的历史,

henrysong (2013-01-09 22:43:27)

听说很多人是在林彪事件后开始反省而走向自由的。

木桐白云 (2013-01-10 02:47:06)

从这里了解到当时的真实情况真是难得。

春阳 (2013-01-10 04:36:15)

我那时候也是觉得林彪干吗要抢班夺权呢? 再等几年就行了嘛。

梅子 (2013-01-10 09:09:24)

在我们那里乡下,就有人偷偷说林彪一脸奸臣相,迟早要“反”。

你处在那个环境,我很理解你当时的心境。

鐡手 (2013-01-10 12:44:55)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林的事情真相,到现在也捂着。香港最近出了一本林的传记,对林的评价很正面。从现在的朝鲜,可以看到中国的过去。为我们自己庆幸……

雨林 (2013-01-12 13:19:05)

最近在网上看凤凰台的《开卷八分钟》,听梁文道介绍《风中绿旅》(作者:赫塔·米勒(德语:Herta Müller,1953年8月17日-)生于罗马尼亚,德国小说家、诗人、散文家,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是写德裔罗马尼亚人在苏俄时的遭遇。感叹那时那里的荒唐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风中绿旅》, 大陆翻译的书名是《心兽》。

子蕴 (2013-01-17 00:53:57)

因为患流感,回复晚了,请谅。谢谢支持!

子蕴 (2013-01-17 00:55:46)

真的?那可太逗了,那时候是不准谈恋爱的呀。

子蕴 (2013-01-17 00:57:13)

我是下乡知青中非常幸运的,大多数人一直干农活儿,有人命都丢了。

子蕴 (2013-01-17 01:00:01)

林彪事件对毛的打击巨大,让老百姓感到被愚弄的愤怒!为了自圆其说,还编造了给江青的信,现在终于大白于天下了。

子蕴 (2013-01-17 01:00:45)

谢谢支持:

子蕴 (2013-01-17 01:02:08)

再等他的命也会没了……

子蕴 (2013-01-17 01:04:15)

我们都是被欺骗被利用的小小老百姓……想起来就愤怒不已。

子蕴 (2013-01-17 01:05:48)

是的,如果还不还历史真实,不搞清思想,下一步如何走的好?

子蕴 (2013-01-17 01:08:19)

我一定想办法找来看看……

北京流感很凶,我们一家未能幸免,听说美国更凶,你要多多保重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