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生安死死不安 世界定将仁善和(《雪》54-3)

 

《雪落轩辕台》54-3

3
然而水底却是金星崩溅的黑暗,压榨的寒冷,砾石的撞击,水草的缠绕。心脏犹如发动机猛烈吼叫一两声抖动一两下就失去了生龙活虎的气概,只剩下主动轮有气无力的半程折返,再也难以启动。头脑径直而快速地凝聚了不曾体验的恐惧,刹那间油锤灌顶般击碎了慷慨赴死的全部意志。事实上,阴阳两界只隔一道伪装而灵活的翻板,一旦踩翻顷刻便呈自由落体坠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其间,人无一例外地要回归于动物,自我毁灭的决心和行为非常脆弱,跟屠刀下的牛羊毫无二致,求生的欲望变成徒劳的挣扎。
她感到窒息,拼力鼓荡肺部,伸舌作呼吸状,紧绷颈部肌肉,舞臂登腿。这时,头脑反而出现一个短促的清醒间隙,大约三五秒钟;这样的清醒空前地终极地透彻,最有决定意义的生与死的顿悟闪烁其间,犹如一束极强的弧光把一切照亮。这时她倾尽全力搂住腹中的孩子,孩子正拳打脚踢,似要破腹而出。“啊,孩子!我的孩子!”于是抬手抓住绳套,用力提拉,仰颏大口吸气。张眼看,看到弯曲的木柁,虫屎和木屑的黄粉,昏暗冰冷的电灯,黑灯影里的霜花;霜花星星点点,惨白惨白,簇拥着毛泽东画像。“啊,牢房!哪里是梅江!”仅有的意识告诉她两腿正紧贴炕沿,只要向后一登就可能站起来。可是,霜花立刻叠印出嗜血者的捉弄……噬血者的嘴脸……恐惧、屈辱和厌恶……重又撒手,金星崩溅,黑暗无边……腹中孩子的抵抗越发猛烈,她似乎听到了撕心裂肺的绝命的哀号;“孩子无罪!”想大声呼喊,但脖颈紧锁,就弯腿胡乱够炕沿,恰巧勾到了郝秀秀的鼻子,郝秀秀惊醒,弹起,惊恐大叫……牢房女人也跟着大叫……
大家慌忙从绳套里扳出她的头,托下她,平放在炕上。发现她的脸乌紫,嘴角酿白沫,双眼微闭,秦香玉用手背贴她的鼻孔和嘴,好像没了气息,脉搏似有似无。“醒醒呀……我干了什么呀!”秦香玉六神无主,突然狠煽自己嘴巴,“我叫你嘴欠!我叫你嘴欠!”拍大腿,“我干了什么呀,老天爷作孽呀!”大家一齐叫喊:“醒醒醒醒!”有人端来水,秦香玉接过来喂,撒了她一脖子一枕;便摩挲脸和头发,像儿时妈妈那样叫魂:“摩挲摩挲嘴,快喝水,摩挲摩挲脸,快睁眼,摩挲摩挲毛,吓不着……”其余的女人有的抻有的拽。
“醒醒,好妹子,你不能死呀……千刀万刮的老天爷呀,这么不长眼呀……”秦香玉边摩挲边叫,见还不醒来,竟抡巴掌抽她乌紫的脸,“没出息的!”抽一巴掌骂一句,左右开弓,“没出息的!没出息的!”
正抽着,她忽然从胸中憋出一口气,睁开眼,迷迷瞪瞪环视大家,幽幽地问:“我在哪……”
“醒了醒了!老天有眼!”大家惊叫,“吓死人了!”
秦香玉搂她号啕大哭:“我的妈呀,你可醒了!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呀!我多嘴多舌,对不起你呀……好妹子,打疼了么……”
她浅浅地笑笑。
大家都笑,终于舒了口气。有人捅地炉子为她热不曾吃完的饭菜,有人忙着倒水,有人忙着解彩色绳索,仿佛自己也刚活过来。
她坐起,提胸吸气,像做错事的孩子说:“远远地,听妈骂我没出息,就回来了……啊,不是妈,是秦姐……”委委曲曲撇撇嘴,抽抽嗒嗒地哭。哭声很细。
“还哭什么,这不回来了么,我看……着打!”秦香玉故意嗔怪,摸她的脸,摸她的腹部眯眼听,过一会儿,长出口气,笑道:“我的妈呀,阿弥陀佛,娘俩都回来了!”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门窗剧烈鼓荡。
白淑珍催促大家快快睡觉,可没人想睡,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抢话。
 “我呀,宁可挨枪子儿也不抹脖子上吊!”
“你是她说不定死多少回了!”
“我看杀人杀红了眼,多好的闺女呀,到底怎么惹着他们了!”
“这年头,没好人走的道!”
 “笆篱子没白蹲,认个干妹妹!百里妹子知书达理,多仁义呀,长得像画上的仙女!”
“我琢磨这些日子了,百里妹子有一像。善善道道,长长的眼睛,周正的脸蛋儿,直直的鼻子,面条般的身段,只是耳朵没那么大,脸没那么圆,可更好看,你们猜像谁?猜不到吧——菩萨!”
“那是装成美女的蛇……哈哈!”
“冻僵的蛇……哈哈!”
“哈哈……”
“既是仙女哪有穿大蓝褂子的,我要家捎来件压箱底的装新夹袄,你来试试。”郝秀秀突发奇想,说着找出,硬把百里玉妆的蓝中山服扒下,套上夹袄。大家见正合身,夹袄红地黄花,煞是俏丽,远瞅近看,拍掌赞叹:“这才像仙女!”
“倒像刚过门的小媳妇!”
“你看人家,揣了孩子不显肚,大半细高挑的漂亮人都这样,换了我早大肚罗锅了!”一个女友拍她的肚子,向大家,“肚子还这么扁扁实实!”
说得百里玉妆很是凄凉。
秦香玉坐不住,心里起急:“还有心搭肠耍贫嘴呢,让她好好呆着呗……他们明天……不能等死呀……趁今天马管教执班,我这就去下跪做揖,他要什么条件都答应;逼他偷偷开门放了百里,我也跟着走,把百里藏起来……大伙愿意走的也走……马管教放了百里我这辈子就给他当小,伺候得眼珠不动!”
白淑珍犯了难:“不行不行!听大门响岗楼的哨兵用探照灯一照准用枪打,跑得再快也跑不过枪子儿!再说了,马管教贼鬼溜滑,占女人便宜可以,冒死救人绝不干,怎能听秦香玉的!眼看天亮了,捯脚印好歹像抓小鸡抓回来!这可不是心血来潮的事!”大家七言八语却找不出好办法。
秦香玉非要去找马管教,下地咕咚咕咚端木门门轴。端不动。大家好说歹说才劝回炕。
“说说话吧,我有这么多好姐姐,没枉活一世。”百里玉妆竭力稳住秦香玉。
秦香玉下地跳高高冲门外骂,踢盆,踢壶,踢尿桶,架笤帚“扫射”:“养汉老婆下的,都突突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