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云起我怕谁 金水桥上看虚无 (《雪》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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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韶华挎何伟雄从地铁站钻出来,穿过东西长安街自行车的洪流,上了人行道,沿历史博物馆西侧来到天安门广场的小松林,找个靠椅,掸去尘土相依而坐。天空白云如絮,哨鸽折返,小松林针叶稀疏,光影斑驳;除了“要准备打仗”“打倒新沙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深挖洞广积粮”“人民战争胜利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一类口号写满广场和建筑物,在博物馆前的一辆卡车上正批斗“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掏粪工人时传祥,简直是闹中取静。天安门城楼的毛泽东依旧目视高远,油彩鲜亮。
何伟雄终于打破沉寂:“我在军管会的马路牙子上等你,这个急呀,想不到这么快就出来了。”
孙韶华说:“我也急,怕你等得不耐烦。刚见面马处长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客套了半天,还一个劲儿作检讨,说若不是非常情况怎么也不让我来来回回跑腿。客气过后变得一脸严肃,讲了当前的国际国内形势。他说:苏联修正主义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恨之入骨,要对中国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你想呀,美国轰炸广岛、长崎的原子弹才两万、两万五千吨梯恩梯当量,炸死了几十万人,现在苏修的原子弹威力更大,更多,一旦扔下来结果该是什么样子!他念了毛主席的指示:‘全世界二十七亿人,死一半还剩一半,中国六亿人,死一半还剩三亿,我怕谁去。’ ‘要准备打仗’,‘早打,大打,打核战争’。‘要用打仗的观点观察一切,检查一切,落实一切’。要坚决干净彻底全部消灭来犯之敌。他还说:现在箭已在弦,正进行大备战大疏散,首先疏散北京的机关、学校、工厂、科研单位和领导人。上级要求特事特办,快事快办。”
“怨不得妈火急火燎催你回去!妈可能从爸那听到点渗漏,可我还这么迟钝。那封信交给马处长了?”
“听了马处长的话我的心直突突,一直想,真地要打核战争,打死一半人,说不定把我也炸进蘑菇云呢!”
“倒也未必。但打仗的可能性极大。苏中这老哥俩流着一个爸爸的血,这个爸爸就是马列主义,都是矛盾斗争绝对化、外部对抗不可避免、靠战争解决问题的信仰者。现在为了争夺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导权,马列主义教义的解释权,打一场事实上的宗教战争不是不可能。类似的情况在世界历史上早就有过。”
“就不怕打死一半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核战争意味着什么。可以肯定,克里姆林宫的勃列日涅夫和中南海的毛泽东正被内部矛盾尖锐化、经济衰败、民怨沸腾搞得焦头烂额,就求救于民族沙文主义,这样既可以打压内部政治对手,又可以转移民众视线,巩固既得利益。所谓‘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现在从一个侧面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用尸骨堆砌殿堂根本不在乎死多少人。这样性质的战争不是爱国主义。”
“说得我心冷。别把毛主席和勃列日涅夫等同起来!我可不想听你的反动宣传!”
“反动反动,你尽可出卖,我正活得没劲呢!”
“别屈枉人。告诉你,给我好好活着。”
“那封信到底交给马处长了没有?”
“交了!临走的时候交的,还作了说明。”
“太好了,你真伟大!”
“马处长向我讲战争形势是为了让我在医疗鉴定书上签字。他把医疗鉴定书推到我的眼前,严肃地盯着我。我看着那个鉴定书忽然想起了你,你也在盯着我。我知道你的脾气,惹不起。”
“为了我?我那么重要?”
“你说呢?自从百里偷渡不成入狱,你跟我耍蛮使性,就有个扣解不开,说不清道不明,上暗火。啊,我问你,你和百里玉妆有什么区别?”
“我是男的,她是女的。我在牢外,她在牢内。”
“没有了?相同的呢?”
“从一个学校毕业,都进过干校劳动。”
“还有呢?她吹捧孔孟,反对毛泽东思想,你跟她一样?”
“依你的看法我也应当抓起来枪毙!”
“我可没这么说,你我谁也别挨枪毙,谁也别钻蘑菇云。我不是研究哲学的,没看过那么多书,可是,再糊涂也明白你是个好人,对,好人,反革命和你沾不上边。我不承认搂反革命分子睡过一个被窝。”
“好人好人,百里更是好人,更和反革命沾不上边。”
“唉!”她叹气,寻思一阵,看天空:“啊啊,鸽子又折回来了,鸽哨多好听!走吧。”挽何伟雄穿过广场的标语口号,自行车的洪流,来到金水桥上。
她扶着汉白玉栏杆看毛泽东画像,泪眼婆娑。泪水泡着的毛泽东白亮一片,渐渐膀了,扭了,虚了。
末了她说:“正想去百货大楼买双皮鞋,也给你买一双,又黑又亮的,不要翻毛的了。明天回县城,动员我爸提审百里玉妆,我带领妇产科全体大夫乘机给她做次详细体检,办妥后报告给北京专案组。”
 “哇,我的鸽子!”何伟雄捧她的脸高叫,似惊喜似愧疚,恨不得长翅膀即刻飞回监狱。
“天哪,总算拽到你的衣裳襟了!我这个傻狍子!”她哭道,抓何伟雄的手和袖口用力摇。
两人走下金水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