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云起我怕谁 金水桥上看虚无(《雪》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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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何伟雄把枕头拱到地下,被子堆在脸上,四脚拉岔打呼噜,她赶紧拣枕头放在床头,拍个窝,扳脑袋,调睡姿,抻被子,倚在床边。何伟雄只是登登腿,被外露出脚丫子,照睡不误。脚丫子肥厚,脚趾张得像个小蒲扇,“自幼跑山路跑的,怨不得一条道跑到黑,像头蛮牛!”她笑笑,轻轻摩挲,凑近了闻,装作嫌恶皱鼻子。发现脚指甲大老长,前脚掌还长了鸡眼,忽然一阵酸楚,“这个蛮牛,娶了媳妇不让媳妇疼!”
于是找来剪刀,先剪最薄的小指甲。咯嘣,何伟雄毫无反应。就依次往下剪,剪一下观察一下。过后看鸡眼。鸡眼突出,中间长个黑芯。“脚掌钉钉子,怎么走道的呀!”就下地找姑父的老式刮脸刀,卸下刀片一层层削角质的突出,尽量削平。“可别削到肉呀!”暗自嘱咐,小心翼翼。
“呦呦!”何伟雄突然抽回双脚,唿地坐起,疼得吸溜气,愣怔地看她。
“怪我……削疼了吧,看流血了没有……”她心疼得乱颤,抱起脚看。
何伟雄拍衬衣口袋,似在找东西,很慌乱:“信,信呢?!”
“什么信?换衬衣了,让我找找。”
“一觉睡死过去,差点误事!”
她到浴室翻看刚换下的衬衣。口袋里确有信,已经被汗水洇透变黄。小心抖开,尚能辨清字迹:
华姐,特别想念你!
停经以后,我向军医说可能怀孕了,军医吱吱唔唔,以后就没了音信。前天突中煤气,与死神擦肩,肚子动得明显,犯了愁,恳请姐给做个体检。我决心把孩子生下来。忘了么,从前姐说要亲自为我的孩子接生,定儿女亲家,现在想起来直想哭。等到生了孩子,我将听从发落。
热盼!
祝姐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
                  妹 百里玉妆
她看着信,信纸上竟出现一双长长的眼睛,哀怨而热切。还有一双眼睛,在羊水里,也在看她。
急急转回问何伟雄:“这信是怎么到你手的?!”
问得何伟雄丝毫没有准备,锛住了。
“我问你,心里还有我吗?!”
“别忘了你们是好姐妹呀!人命关天的事,不能见死不救呀!”
“不救不救,就是不救!我问你,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不要命往北京跑,原来是为了她,反革命!我再问你,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夫妻?世上有这样的夫妻吗?我重感冒三天三夜水米不沾牙,你跑到哪逍遥去了?我若是死了连收尸都找不到人!”
“是我的不是,不冲我冲着百里,别忘了你们是好姐妹,人总不该这样绝情呀!”
“绝情绝情,你绝情我绝情大伙都绝情!”
她气撞脑门,转身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抽泣。何伟雄心落冰窖,恨自己找错了门路,缩在床角发愣。取棉帽子偷偷翻看,庆幸百里玉妆的研究提纲没被发现,舒了口气。
许久。她哆哆嗦嗦把信扔在炉子里,看信纸卷曲,燃烧,撕成灰片,抽进炉筒子,被屋檐的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她看窗外。止住抽泣。擦去泪痕。回卧室拉把椅子坐下,向着何伟雄。
“信呢?”何伟雄从床上蹦起,嗓子冒烟。
“烧了。”她平静作答,似在挑衅。
何伟雄额绷青筋,想说话发不出声,在嗓子眼吼:“好呀你!好呀你!”
“我怕粘包!你以为做得风烟不透,万一露馅呢?”
“我算看错了人了!”
“没看错。如今的世道谁信谁?都是他妈是转轴子脑袋风向标,站队,一会站这边一会站那边,把反戈一击当饭吃。我猜得到,百里的信能从铁筒一般的监狱传出来,其中必有好几个环节,一旦哪个环节犯了事就一提溜一大串,到时候浑身都是嘴也难分辨。哼,你说没传过信,我说没收到信,可人家咬得死,能甩掉干系?”
“人命关天呀,你说怎么办?”
“无论怎么办,首先要把你洗出来。谁让你我是两口子了。”
“啊,啊……”
“告诉你,狱里狱外传信的事打死了也别认账。记住了?现在的情况明摆着,是你强逼我和你一党,就是常说的狼狈为奸。罢了,一党就一党,为奸就为奸,上贼船就上贼船,假如你果真对得起我,从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你讲感情重义气,敢作敢为,只是书呆子气十足,缺乏社会经验。我选择了你就不想失掉你,你可给我听明白了。”
“好好!”何伟雄听出门道,喜出望外,重又坐在床上。
“至于和百里划清界限的事,先不跟你纠缠。只说眼前该怎样应对”。
“你说怎么办?”
“总的原则是把你洗出来,也不能把我搭进去。”
她找来纸和笔递给何伟雄:“秀才,写信!别皱眉,商量着来。”
她边想边说:“这封信也写给专案组领导,以我的名义。我有资格写这封信,我是百里专案医疗小组成员,为革命负责。你写:有人同情反革命,散布反革命谣言,说百里玉妆怀孕了,居心叵测,反映出阶级斗争的复杂性。”
“所以建议给百里玉妆做一次体检,对吗?”
“是这样。特别提到这是为革命负责。凭素常了解,百里不会说瞎话,我相信真地怀了孕。你放心吧,出了事我顶着。谣言不谣言的,专案组做贼心虚,不敢明目张胆调查。”
何伟雄很快写出个草稿,两人斟酌一会儿,由孙韶华誊清,签字。
何伟雄突然上来豪爽劲,高兴得失去了方寸,竟然说:“信是怎么到我手的,我告诉你,对对,坦白!”
“坦白?我不要坦白!还是给自己留个撤身步,知道少一点好。看不到么,造反派整人总要扒光衣服,看身上长一个疙瘩就说成一个脓包,长一个脓包就说成一肚子坏水,用脚踹,下杠子压,非榨出几条反革命罪行不可。哼,我要一个疙瘩不长。我的鸡蛋里没骨头。你更是。而且,从前总想让你像玻璃球那样透亮,现在明白了,说出大天来也做不到。夫妻别总盯着别人的‘自留地’,我要的是真心,将心比心。坦白了说,哪个都有自留地,我也有。可是结婚以后只兴我有不兴你有,纯粹自讨苦吃,成宿成宿睡湿枕头那是活该,唉,你这个冤家,真拿你没办法!”
她抹把泪,把何伟雄的脚扳在怀里,操起刮脸刀片。
何伟雄眯着,不动声色地叹气:“自留地自留地,我的自留地在死囚牢!”忍着搔痒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