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轩辕台＞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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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雄正正眼镜说：“仇广军答应我来看你，是个险招，奇招，相对安全，谨慎就行。他像个猛张飞，实际粗中有细，脑子相当灵活。往深里说，当前虽然浊流滚滚，迷雾重重，其实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品格划着人生轨迹，这个轨迹可能是违心的，弯曲的，狂乱的，而其固有走势和归宿大致不会偏离。所谓牢牢掌握革命大方向不外一厢情愿。文化大革命是他们营垒的一次大振荡大分化，由于根本路线的荒谬，各山头利益的尖锐冲突，特别是背离大多数人的意愿，这个大动荡大分化还将继续下去。许多人的良知并没有泯灭。一座冰山正在崩坍。时间将吞噬一切。以前认为仇广军是个打人干将，跳梁小丑，以至恨之入骨，可能没有真正认识他。同时，大动荡大分化又使一部分人的行动变得更加疯狂和残暴，很可能还要出现突发事件。运动开展至今突发事件连连，令人眼花缭乱。所以漩涡中的人都可能前途未卜。历史进入了人们最难把握命运的时期。”
她挽何伟雄坐在床上，提着彩色花环，摸何伟雄的脸：“我看谁变你也没变，只是瘦了……别担心，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听话，啊？瘦了，也不刮刮胡子，让人家看了笑话……”
何伟雄摘下眼镜，抱住她：“最怕失掉你！”
“见到你简直是老天爷的恩赐。你看，这不活得好好的吗？有你送来的肉烧饼吃，有开水喝，剿灭了虱子……”仍然泪眼婆娑，“在这里见面多好，就我们俩，两个人的天堂……知道么，我该多想你……当初没听你的话，让你牵挂，人都瘦了……苦了你……不过我不后悔，劝你也别后悔。是呀，错过了机会……可是，不能不向梦生说一声拔腿就走呀！入狱以后一直回想，能走到今天，对我个人而言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太执着了，面对那种险恶的环境还要读古书，在大难临头时还要回去看梦生，对你自以为能保护起来，其实大错特错……凡事总爱前思后想，宁可负了自己，加上胆子小，哪能不乱了方寸。”
“唉，我也想通了，吃后悔药没用。”
“能明白这个就行。我不后悔，俗话说脚上的泡是人走出来的，但终归向前走过……知道梦生的消息吗？”
“知道。他和他妈急得转磨，正四处营救。”
“回去千万告诉那娘俩，不要再求爷爷告奶奶，谁也救不了我。见到他一定要说：‘百里生气了！’人活着要有尊严，李家人向来是有尊严的。他爸爸为了民族的尊严献出了尊严的生命，不能在他这一辈低三下四坏了门风。要把这话带到，啊？梦生很聪明，有他爸的禀性。”
“行。只怕不顶用。哪家遇到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都会活动。”
“我的情况特殊，他娘俩再不听你就说已经判了死刑，无法更改了……让娘俩有个思想准备，只可惜，是我搅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专案组抓了我的案子志得意满，欲杀之而后快，正要放一颗人造卫星。你说，我的判断对吗？”
何伟雄把她抱得更紧，她也用力抱住何伟雄。
“……”何伟雄欲说出最没有勇气说的话，但只是说，“……不怕吗？”
“怕！很怕！可是光怕没用。我主张，宁可让他们杀死也不让他们吓死！宁可有尊严地赴死也不再蒙受人格的屈辱！”
何伟雄茫然盯着暴裂的墙，许久，终于沉重无比地说：“是仇广军告诉我的，他说死刑判决报告已经递送北京，县里正等待批复。据说，北京有关方面十分重视，认为像你这样露骨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案件在全国也属罕见，白纸黑字写着的，影印的笔记本是最确凿的证据，连旁证材料都不怎么需要。”
“唉，我猜到了……看来要引起一场小小的轰动了！”她从何伟雄的怀里挣脱，趟自由花环绕炉子走一圈，苦笑着，激愤着，舞动手臂高声说，“他们该多开心啊，杀了个女反革命！因此会有人立功受赏，弹冠相庆，也会有人会当古今讲，哀叹几声，流几滴眼泪。轰动过后一切都会平静，生活将照常进行。对了，你告诉梦生，有种的不哭，他媳妇没做不光彩的事。我死后你尽快帮他把房子翻盖起来，不能出力就出钱，翻盖了房子再帮他说上媳妇，生个儿子……婆婆盼孙子盼得发疯。你要经常去他家，翻盖了房子、说上了媳妇才算完成任务。若这样，我走了也安心。能保证吗？一定要保证。记住，你是替我做的。可惜，我的生离死别见不到要离别的亲人……”
她已泣不成声。何伟雄吮吸她发烫的脸颊，热泪，无限悲苦。
“记住，改改自己的脾气……”她哭道，“要善待韶华姐。韶华姐再强悍也是女人。你们要从我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在九泉之下也少股牵挂的肠子……”
她摩挲着何伟雄散乱的汗津津的短发说：“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怯懦。对爱着的人不敢爱，放弃爱。对丈夫不能斯守终生，使他突遭打击，更残酷的是剥夺了孩子生的权利……我分析了，坦白不坦白认罪不认罪都一样，只可怜这孩子……我怕，怕失去这一切。要知道，残暴的政治正是靠怯懦维持的。空想爱，空想正义……懦弱加上手无缚鸡之力，再爱再正义也必定被践踏……我真不想死，不想死……搂紧点，就这样，搂紧点……我将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遗憾死去……梅江不再属于我，燕山不再属于我，太阳不再属于我……死在你的怀里多好……还有别的奢望么……没有了，没有了……累了，累了，该回家了……”连日来，由于无穷的思虑，极度的悲伤，不可扼止的紧张，她仿佛是个落海者，在鲨鱼的追逐中挣扎，精力和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她的呼吸细如游丝，感到自己好像没了重量，正一点点融化，变成白雾飘荡在空中，看到了家乡的竹林、江河、土楼，回到了童年，投入了妈妈的怀抱。她向妈妈诉说着，喃喃的话语断断续续，微弱含混，最后没了声息。她蒙懂地意识到：“大约这就是死亡……死亡该多么舒服……多么美妙……”
| 天地一弘 (2012-07-09 14:42: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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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悲哀。 |
| 抱峰 (2012-07-09 22:06: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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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弘大师：是这样，人性的悲哀。她渐渐明白自己人性的弱点，这，也是造成她人生悲剧的一个原因。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