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玛丽

融融（华盛顿州）

侨报副刊，2005年3月1日

　　玛丽原来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城里。几年前，儿女长大工作了，她卖掉了房子，搬到旧金山北面一个安静的退休人员集中的居住区去了。
　　据先生说，他们兄妹俩小时候很亲，妹妹长得特别可爱，园脸蛋，大眼睛，象娃娃一样。玛丽的性格特别开朗，整天喜笑颜开，几乎没有哭哭啼啼的时候。
　　但是，我和先生认识以后，好几年没有见玛丽一面。他们家是自由派，不太讲究人情世故。按照美国人的说法，就是尊重小姑的自由。
　　有一年过圣诞节，我们被邀请去婆婆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玛丽。她已经是中年妇女了。体形开始发胖，脸更园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仍旧灌满了喜悦。
　　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刚刚离了婚。
　　第一次见面，她和我拥抱，好像亲姐妹一样。然后轻轻地在我耳旁说：我哥哥是好人。我连忙点头，一边说道，是的，他是好人。她说，谢谢你爱上他。
　　短短几句话就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扫得干干净净。
　　玛丽在厨房里非常能干，烘烤，切洗，布置餐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我想去帮忙都插不上手。干活的时候，她谈笑风声，和客人谈菜谱，聊服饰，谈得最多的是她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出生在欧洲。
　　玛丽嫁了个希腊工程师，十多年以后离婚。其中的心路，我从来没有机会向她打听。老公更是糊涂虫，糊涂到妹妹在欧洲干什么都说不清楚。但是，说他糊涂实在有点冤枉，不如说他含糊。谈吐之间，我感到他不赞赏妹妹的婚姻。
　　玛丽离婚后住在婆婆家附近，孩子们都跟着她回到美国。婆婆过世前，她们常常一起来我们家玩。我招待他们吃中国菜。无非是馄饨汤，炒牛肉片，菜心蘑菇等中国餐馆里的大众菜。凡是老公不爱吃的，比如清蒸鱼，白斩鸡等等，我决不献丑，以免重蹈复辙。
　　今年圣诞节，玛丽突然来电话，说要来看望我们。我不知何故产生了一个很强烈的愿望，想打听她的婚姻状况。这些年来，婆婆走了，她的前夫也离开了人间。孩子大了，离她而去，孤苦伶仃的玛丽，只剩下了唯一的哥哥和嫂子。她有朋友陪伴吗？晚上一人过吗？周末到哪里去休闲？我一无所知。如果她这次来能住上几天，聊聊天，该多好！可惜，她在电话中说，还要拜访许多其他老朋友，不能在我们家过夜。
　　玛丽出现在我们家门口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小姑减肥成功，身材苗条，笑容灿烂，象年轻人一样性感活泼。她的头发被染成金色，剪得很短。精致的化妆掩饰了她脸上松驰的皮肤，眼睛仍旧炯炯发亮，水汪汪地灌满了喜悦。
　　真象一个沐浴在爱河里的女人啊！我更看不透她的内心世界。
　　他们兄妹俩有说不完的话儿，我几次转移话题，想引到婚姻上去，刚说上两句，总是被兄妹情打得落花流水。也许，我心里想，也许我多管闲事了。
　　有人说，文明是虚伪的。用中国人的标准看确实如此。美国人不屑将自己的烦恼转移给他人，即使焦头烂额，也不轻易对人吐露，最多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玛丽难得来一次，怎么可能谈自己的私事？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愁容。她恪守着婆婆的名言：让别人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玛丽问我们，一切可好？我急中生智，居然说：玛丽，其实我俩婚姻实质相同，都嫁给了外国人。
　　听我这么一说，她整个身体从椅子上弹起来，惊诧地叫道：可不是么？我们都嫁了外国人！哈哈，嫁给了外国人！这么多年来，我怎么没有想到？
　　她脱口而出，却让我琢磨了好久。跨越常规的婚姻，是不平等意识的反映。美国容纳各种移民，跨越种族和跨越国家没有多少差别。玛丽说，这么多年来，我怎么没有想到？就象在问我，嫁个外国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我们就这样打开了婚姻的话题。
　　那是在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几个女同学买了一本《欧洲：五美金一天》的旅游书，看得痴迷不已，竟然痛下决心，书也不读了，工也不打了。取出全部的积蓄，开车横穿美国，到加拿大坐船，去欧洲玩了六个多月。她的老公属于欧洲旅游时顺手牵羊的额外收获。
　　二十多年前的美国姑娘与今天的年轻人没有多大差别，我心里想。
　　妹夫是军事工业方面很有才干的工程师，曾经被美国公司雇佣，负责高级机密工程的设计。所以，妹夫既是希腊人，也有美国国籍。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同样拥有两个国籍。
　　玛丽结婚以后在欧洲住了十年，希腊的住宿就是公婆的房子。除了希腊，因为工作需要，他们在德国住了三年，意大利二年，还去了土耳其和巴基斯坦。玛丽说，外国话都是从厨房里学来的。
　　我说，此话千真万确。我学英语，听力和会话都是强迫自己住到美国人家里去以后才过关的。你哥哥也是我从厨房里顺手牵羊得来的。
　　玛丽咯咯大笑。老公在旁边不得不呈点头状，我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他朋友家的厨房里。他一看见我，不分青红皂白，一把抱在怀里，吓了我一大跳，和中国传统的“抢亲”差不多。
　　谈起在欧洲的日子，玛丽毫不后悔。她会讲法语、德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喜欢欧洲山水和风情。更何况，她有两个爱情的结晶。
　　她后悔的是另一件事。
　　玛丽在决定离婚前就带着孩子回到美国，在哥哥和父母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买了房子，而且事业有成。她是个很讨男人喜欢的女性。但是，十多年了，却一直单身。美国有尊重隐私的习惯，就是在我们姑嫂之间，我也不好意思问她。
　　这次圣诞节，她终于告诉我，不甘心当家庭主妇，想到社会上去争一席地位，这是她非常后悔的一件事情。
　　我们都沉默了。谁敢说女人走上社会错了呢？但是，在社会大背景下，家庭变得渺小了，家事如杂草丛生，无人修理，夫妻之间由相互奉献变成了各显神通。
　　玛丽说，女人靠拼打来建立和维护自己的地位。男人决不肯轻易输给女人。这场战争没有赢家，无论男人和女人。她的婚姻就这样破裂了。
　　她在拼打中独立了，自信了，成就卓著，这份骄傲，象树苗一样，被岁月浇灌，越长越粗壮，难为别人所砍倒。但是，当她想再建爱巢的时候，已经今非昔比，对男人的期待很不一样了，所以一直没有成功。
　　什么不一样？我打断她问道。
　　嗯，她手托脸腮想了想。举个例子，男人也得做家务，大家平分，别指望我去服侍他。
　　唉！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生怕被她听见。心里想：现代人越来越淡化婚姻中的情感因素，因为大家都成了一等公民。家庭是需要牺牲的，如果男女双方都不愿意奉献，那么又能从婚姻中得到什么？
　　玛丽走了以后，我浮想联翩。她那爽朗的笑声，美丽的容貌，袅娜的体形，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人见人爱的玛丽，是要男人要婚姻的，女强人也是女人，应该享受男欢女爱的温情。但是，独立象一把双刃剑，既保护了自己，也成为阻挡别人的藩篱。
　　值得赞赏的是，独立的女人毕竟是独立的，没男人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
　　玛丽在失望以后，转向热爱自己，越活越年轻越漂亮。难道不是一条积极的道路？这就是我的小姑，永远快乐的玛丽。
　　可是，真的快乐吗？我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