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地狱门虚掩 开启只在一瞬间 (<雪>44-3)

 

<雪落轩辕台>44-3

 

 3

李梦生端洗好的碗筷进屋,笑着问:“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梦生,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拿到笔记本了!藏在何伟雄枕头里的……”

“万岁,太好了!给我看看……”

“烧了……”

“……烧了?烧了……亲手烧的?噢……烧了好烧了好,应了那句老话,‘不图金不图银,只图祸害出了门’,你怎么拿到的?”

“韶华姐让何伟雄送来的。”

“真想不到,应该庆祝庆祝!那,何伟雄呢?走了……怎能让他走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能让他走,得请他喝两盅,哈哈……这回好了,他们两口子肯定不打架了,你也不用成天提溜着心了!我就说么,好人不能倒霉一辈子,这回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来,让我亲亲……”

李梦生欣喜异常,上前亲。她把胳膊抽回。

“手这么凉!我去关窗户。”李梦生关窗,“千万别着凉,你是我的重点保护对象!”

李梦生的欣喜和爱怜使她更难道明原委。

她恐惧,又憎恶恐惧,亦如钟鼓楼的鸟雀被钟声撞得心疼心慌。血的教训告诉她,恐惧曾使她产生虚幻的判断,作出错误的选择,造成终生悔恨。她感到,自己正被三股绳索捆绑着,一股是孙部长、王参谋们的残暴,一股是对何伟雄命运的忧虑,一股是向李梦生道出实情的歉疚。“告诉他吗?不告诉他吗?我还有作出正确判断的能力吗?”

“梦生结婚以前的日子苦归苦,倒也过得安宁。是我搅扰了他的生活,现在要为我付出沉重代价。他那么知凉知热,善解人意,可是现在还蒙在鼓里。当初不在雪窝相遇,不爬山迈岭去栗树沟多好。唉!不切实际的奢望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悔呀,可太迟了!”

李梦生坚硬的手传递着温热。她勉强笑笑,拢拢头发:“梦生,笔记本烧是烧了,想呀,万一别人看过,研究过,比如孙部长、王参谋们,或者一个紧跟形势的人,会是个什么结果?”

“孙韶华是你的好姐妹,知道利害,不会让人看,放心吧。再则,即便有人看过,想整你也是空有狠心,没了证据,你说怎么个整法!”

“想整人还用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古往今来概莫能外。上次整我没整到底,他们不会甘心失败,你想,再回次炉能轻饶了吗?得有个思想准备……”

“不用准备,不可能!有我呢,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她看着李梦生额头上刀刻般的皱纹,结婚以来几乎消失了的要找人打架的眼神,柔声说:“每天早晨从你的怀里醒来,梁上的燕子也从窝里探头看我。燕子向窝里顾盼一下,说‘大姐,孩儿饿了!’我便打开窗户,让燕子飞出觅食……其实我何尝不是一只燕子!刚离开妈妈的喂养就带着憧憬从梅江的土楼飞到北京,不知忧愁为何物。后来沦落到长城脚下的这个小县城,环境虽然不好,仍幻想过个脚踏实地的日子。但痴心不改,打算有朝一日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从此也就厄运连连,被戏弄,被摧残,好像被狗捉住的小燕子,这时你收留了我,容我叼泥筑巢……”

“怎能说收留啊,和你结婚现在还像做梦!”

“是呀,我更是一场梦。和你结婚,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女人,找回做人的尊严和自由。这很琐碎,很具体,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于我却弥足珍贵,可以无拘无束地袒露郁闷的胸怀,心安理得地满足原始的渴求,毫无羞涩地展现女人的天性,甚至放纵。这些都是你给的,毫不吝惜。想到这,不能不心生感激。”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做得不好,有时还挺生硬。”

“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很容易知足,哪怕给一个友善的眼神,说句体贴的话都久久不忘,更何况你给了那么多,不,我索取了那么多……”

“我能给什么,心太粗。”

“有人说和你结婚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彻底结合……不过,这种结合再好不过了。在你身上发现了很多我所不具备的优点。为摆脱家庭困境你坚持背山,经受了皮肉之苦,还要按时八节去照看舅舅,关心他老人家的吃穿用度。妈妈精神受过刺激,经常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九炼十八磨,你却和妈妈相依为命,老大不小娶不上媳妇,凡是当晚辈该做的你都做得很好,在你身上我体会出了孝为德之本的道理。你很聪明,肯于学习,善于思索,对很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多么不寻常!论长相,也是明摆着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李梦生笑了:“怎么恭维起我来了?听话音不像夫妻了呀,是不是要开表彰大会总结材料……哈哈!可又不像,让人琢磨不透,好像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挺凄凉……”

她声音颤抖,月牙湖水流过褐斑,顺两腮滴落:“只是怕失去你……我一直想把现在的房子翻盖了。砖可以少买,一千块足够,在泥坯外贴面,贴出图案,挺好看的。自己打水泥瓦,沙子到处是,自己挖,自己筛;水泥么,也不贵,得托人买。现在房子的火山墙已经倾斜,住着害怕,外墙也快塌了。要在房后挖条深沟,免得山水冲刷,洇得屋地常年不见干。最好能打个水泥地面。我们有几百元积蓄,存折放在板柜黄豆口袋里,别记错了地方,免得用的时候抓瞎。买木料是用钱的大宗,钱不一定够用,可以放掉墙外的柳树当大柁,我量过,够粗了。弯是弯点,可以随弯就弯,木匠有办法。还缺一架柁,得花钱买。椽子么,上山砍,硬杂木更好,细点也行,摆密点是了。片笆也可以自己编,山上有荆条。我看过别人家盖房子,心想有朝一日也能住上那样的房子。记住了,不管我在不在,有没有我,都要把房子翻盖起来。现在的房子东倒西歪,哪家姑娘愿意来……”

“嗨,刚才还好好的,来不来这样了!有了你还要人家姑娘干什么!”李梦生越发糊涂,把她揽在怀里,“别说丧气话,有我呢!”

“有我呢!”她突然想到何伟雄的话,‘有我呢!’两个男人都不缺少保护自己的决心,可是有谁能做到呀!尊严和自由,到底在哪里?”

她蜷缩在李梦生的怀里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