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儿二姨(下)
五十年代末,震叔被北京市外贸局下放了,其实更准确说是流放了。因为下放地址是新疆乌鲁木齐,那时候的乌市可不是现在的概念,我们认为那真是太遥远了,甚至还没有通火车……二姨因为那时已有四个孩子,且离不开姥姥,执意不肯去,怎奈震叔的“混血一上来”(母亲的原话),竞然用刀威胁二姨,若不去,他就用刀自己断臂,二姨无奈,只得屈从了。母亲说:“这点你震叔远不及你爸爸,”因为六十年代初,我们刚到北京没几年,父亲就又被调动了,去河北省某城市(好像是邯郸),父亲对母亲说:“这次你们不能跟着我走了,孩子们上学要紧(兄姊均已上中学了),我一个人来回跑吧!”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们和母亲一起留在了北京,这件事母亲多次跟我说过。因此和表弟妹相比,我们是幸运的,因为有个理智的爱我们的好父亲……可是我们若一直跟着父亲跑,父母的婚姻兴许不致破裂……哎,人生无定数,谁能说得清呢?!
那一年,年青的二姨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随着震叔走了,被流放了。她的小儿子因为是姥姥的心尖尖,姥姥死活不让走,而我的大表弟和两个表妹则不得不随父母离乡背井,离开生养他们的北京和天津,远赴新疆,临走时,二姨深知再也回不来了,趴在地上给姥姥姥爷磕了响头……二姨走了,摘走了姥姥的心头肉,从此后姥姥天天哭,泪水就没断过,两、三年后终于精神不支撒手人寰……母亲说,二姨是姥姥姥爷最疼的孩子,她性格好也比母亲孝顺,因为母亲结婚早,奶奶又管的严,不能常回家,二姨挣钱一直交给姥姥,特别是在天津时,虽结了婚也未离家。姥姥去世了,二姨在班上接到的消息,她哭得死去活来,但乌鲁木齐离天津千里之遥,交通不便又没有钱,二姨没能送姥姥一程,成为她心中永远的痛。
二姨在新疆的生活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最初几年过的相当艰苦,且不说生活上的不适应,光是想姥姥想亲人就让二姨痛不欲生,这还不算,没过几年,该诅咒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竞也席卷到新疆,而且新疆武斗之风甚嚣尘上,可想而知,在文革中,像二姨震叔这样的人肯定是在劫难逃,听二姨说,她被造反派批斗又关押,好长时间回不了家,见不到家人。大女儿被下乡,小女儿还小,幸亏大儿子中专毕业留在了工厂,否则不知二姨怎样熬过那段艰苦岁月……
六八年上山下乡运动掀起后,我看了新疆兵团纪录片,里面有一首歌“边疆处处赛江南”:“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映映兰天,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船……”描绘了新疆兵团好一派繁荣昌盛景象。我当时天真的想,若北京实在呆不下去,干脆去新疆兵团,反正有二姨在新疆会好得多,我给二姨写了信,如石沉大海,我哪里知道,二姨震叔正处在水深火热中……
还有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二姨走后,二姨的小儿子小威跟着姥姥在天津过,可伤心过度的姥姥很快生病去世了,四姨五姨都还年青,母亲毅然将小威从天津接来北京,并天天跑派出所去哭,去“蘑菇”,母亲说,她心疼姥姥早逝,心疼二姨离乡背井,心疼小威小小年纪离开了最疼他的亲人,所以每次进派出所,不等开口就泪流满面,也许是母亲的真情感动了上帝,谁知居然就给小威报上了户口。小威在北京上了小学。小威极有音乐天赋,嗓子非常好,据说下了课校长老师常让他去办公室唱歌,小小的他,唱“高原之歌”“怀念战友”堪称一绝。后来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被二姨接走去了乌鲁木齐,这让母亲后悔了一辈子,总说:“早知你们都下乡走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小威走,有他留在我身边,我还能多活几年。”有趣的是,小威到新疆后,不认自己的亲爹娘,很叛逆。下雪天他不回家,团雪团儿往自家玻璃上砍,一边砍一边嚷:“你们不是我爸妈,我妈在北京!”父母不在家时,他带一帮大街上的维族孩子到自家院子里,把震叔窖藏的羊拉出来,请大家烤羊肉串,闹的乌烟瘴气天翻地覆,那情景很像电影“三毛流浪记”的镜头。消息传到北京,母亲又难过又得意:“好儿子,大姨没白疼你!”小威一直视母亲为亲娘,他后来考上了新疆军区文工团,拉小提琴,成了文艺兵。每次母亲后悔不该让小威走时我总劝她,小威留在北京肯定从事不了音乐,没人培养他。而在新疆,二姨一家都极有音乐天赋,震叔和小威的哥哥小强都会拉小提琴,大表妹小玲唱歌极好听,我觉得她是用情用心在唱,还记得她来北京时,我们姐俩躺在不开灯的黑洞洞的屋里听她唱歌:“深深的峡谷哟,乌黑的天罗,十五的月亮,望不见罗,波涛啊你等一等,急流啊你闪开点,让我飞到他身边,细细的看他两眼……”每次听她唱这支歌,都令我痴迷,都会在我心里描绘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家庭的薰淘及个人的天赋使我的小威弟弟最终成了一名出色的小提琴手!
八十年代后,孩子们都长大了,二姨家生活也越来越好,从那时起她和震叔及表弟妹们经常回北京,母亲也两次去新疆看望二姨一家。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也都先后去过乌市,我更甚,曾先后四次去乌鲁木齐,可见我们全家和二姨一家的感情有多深……
最难忘的是85年夏天我带儿子去新疆过暑假。姨表弟妹们白天都要上班,震叔整天抱着金庸的武侠小说看,没功夫理我,我就天天陪着二姨去二道桥呀红山呀农贸市场和卖服装的地方逛。我穿着连衣裙,头上扎一条纱巾,以致当地的少数民族总是误认我为维族人,闹了不少笑话:一次买牛羊肉时,我站得比较靠后,卖肉的维吾尔族大叔用牛耳尖刀指着我:“嘿,你!到前面来!”我不明就里,吓得够呛,二姨高兴的说:“他以为你是维族姑娘,让你到前面去呢!”还有一次,我和二姨去一个小吃店买馕,店主热情的叽哩呱啦跟我说话,我赶紧说:“对不起,我听不懂。”店主操着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生气的说:“你一应一该一懂!”为此小玲妹警告我:“小蕴姐你要是再这样像老维子一样扎头巾,我不带你出去了!”其实我心里特得意,而且我特别喜欢维族人,喜欢他们的热情狂放,喜欢他们的音乐。小芳妹因为在新疆长大,已经被同化,她有许多维族朋友,她酷爱音乐,她给我唱的歌,我至今记得那迷人的弦律:你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是天上的小星星,紧紧围绕在你的身旁,啊……,黑眼睛的姑娘啊,你占有了我的心房……
母亲和二姨虽远隔千山万水,但她们之间的热线电话却弥补了这一切。电话聊天是她们姐俩重要生活内容,每次一打电话就一两个小时,也不知怎么会有那么多说的,尽管二姨的孩子们也非常孝顺,但母亲和二姨通话的主要内容是给孩子们告状,诉说不满,我曾跟母亲和二姨开玩笑:“您二位互为黑高参,不给对方出好主意,让我们作小辈的好比黄莲,活的好苦啊! ”每次母亲都会说:“还是你们做的不好!”二姨听到会在电话中哈哈大笑:“要是你在二姨就开心了。”
二姨爱漂亮,母亲买什么衣服都想着二姨,记得有一年春节,我和姐姐去西单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件非常合体的黑色羽绒服,样式很别致,那时物资短缺,且刚刚兴起羽绒服,我们姐俩是挤在柜台前像打仗一样抢到手的。可进门母亲一穿,特喜欢:“快去再给二姨买一件!”我们这倒霉的姐俩进屋还没站稳,马上脚不沾地儿的往回跑,我心里不平,跟姐姐埋怨:“她们姐儿俩相好,咱姐俩招谁惹谁了……”埋怨归埋怨,我们执行母亲的指示从不含糊,还真给二姨抢到了,事后我在电话中绘声绘色讲给二姨听,二姨又是乐的喘不过气儿:“幸亏我有个疼我的好姐姐。”核算没我和姐姐什么事儿……
二姨热爱生活,生性快乐,尽管她受了那么多苦,却并没被苦难压倒,无论她到北京来还是我们到乌市去,二姨都是把最快乐的一面展示给我们小辈,尽管她和母亲倾诉时总是掉泪……
晚年的二姨经历了她人生中另一件大不幸,她的大儿子小强的突然离世,让二姨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切肤之痛,小强是个非常好的人,他正直憨厚又渊博,他喜欢历史、文学,对易经也略懂一二,他多才多艺,小提琴手风琴他都会拉,还是业余钢琴调音师。他是二姨最疼爱的孩子,可惜五十四岁那年他突然意外的走了。记得那一天刚好是北京申办奥运成功,电视里刚刚传来喜讯,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接到了新疆小芳表妹的电话,我就在北京市民冲上街头放鞭炮的欢庆声中哭了一夜……害怕二姨和弟弟妹妹们承受不住,我和姐姐立刻飞往乌鲁木齐,帮助操办了小强的葬礼,也算对二姨震叔尽了孝心,对小强尽了姐弟之情……(见我的长诗“哭小强弟”)。
2008年夏秋之际,二姨在遍尝人间的苦难后,突然脑梗离世,我想二姨是太想姥姥姥爷和她心爱的大儿子了,不然她怎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才七十多岁就突然撒于人寰呢,她去世的消息表弟妹们瞒了很久,怕母亲受不了打击,我知道消息后,痛心不已,曾写过两首诗痛悼二姨:
(一)
朝起心不定 惶惶日不终
夜阑闻恶耗 无处掩悲鸣
热泪沾满襟 心痛不欲生
但得梦魂来 慰我思姨情
(二)
曾经年少别亲娘
大漠荒沙各在天一方,
想娘亲,愁断肠
误了红颜,白发如霜。
而今魂断离恨地
天上人间生死两茫茫,
思二姨,痛断肠
几番哽咽,泪洒衣裳。
转眼二姨已去世近四年,清明将至,写此文以纪念我深爱的二姨,祈祷我亲爱的母亲和二姨在天堂相聚,和父母相聚,无忧无虑,永享安康。
2012.3·5稿
| 天婴 (2012-06-14 01:20: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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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来了＂下＂，看完心里沉甸甸的。人生有这样一份浓浓的爱就足够了。after all, 只有爱不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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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一弘 (2012-06-14 02:30: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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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实中感动，亲情无边。 |
| 不失初心 (2012-06-14 06:5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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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足够长就好了？ 人生之所以设定为不足够长，那是为了有趣人生？ ——我想是这样的。否则没有珍惜了。 |
| 呢喃 (2012-06-14 11:06: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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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姊妹亲情！ |
| 抱峰 (2012-06-15 00:4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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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二姨、妈妈是三位伟大的母亲。她们同样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你不觉得长得像二姨么？ |
| 子蕴 (2012-06-15 02:16: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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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沉甸甸的呀,我也是边写边落泪……希望母宗,二姨都看得见……谢谢你关注。问好! |
| 子蕴 (2012-06-15 02:17: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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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爱就共度难关。谢谢朋友,祝福! |
| 子蕴 (2012-06-15 02:22: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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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对,因为短所以留有遗憾,只有好好珍惜才不会留下遗憾……可是人往往事后才明白这道理,我常常想念母亲、二姨,愿她们安住天堂,一切安好!总觉老大是参透一切而乐观生活的人,向你学习! |
| 子蕴 (2012-06-15 02:24: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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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亲情是她们生活的动力,亦是我们的财富。问好朋友! |
| 子蕴 (2012-06-15 02:28: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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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中华民族就是由千千万万个普通有良心有正义感善良勤劳的百姓撑起的。我为我的长辈自豪!另外您说的太对了,母亲总说我像二姨,其实我性格更象二姨。谢谢您慧眼。 |
| 雨林 (2012-06-15 02:42: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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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的大家庭， 老老少少，都有味道。 |
| 子蕴 (2012-06-17 15:4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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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也喜欢你,忠诚的有思想有韵味的小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