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荡游丝牵薄命 恨恨佳人弄劲舞 (<雪落轩辕台>34)
——荡荡游丝牵薄命
恨恨佳人弄劲舞
才一个月的光景,燕山由秃白到枯黄,由枯黄到淡绿,忽地全绿了。
百里玉妆却与春天无缘,关在冬的樊笼。
她请求作政治结论被拒绝,请求回梅县探亲被拒绝。心中烦闷,就在招待所大通铺上听庆“九大”游行,看报纸。
她明白:想要打倒的都打倒了,想要上台的都上台了,并在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巩固了毛泽东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这条路线是建立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基础上的,一定要把阶级斗争、党内路线斗争进行到底。
所以她越发恐惧,认为“反革命”帽子可能随时戴上,所谓持帽不戴,不是不戴……新一轮的斗争将更加残酷;自己的性命被一条细细的蛛丝拴着,在风口上飘来荡去,风势稍紧就可能刮断。而新的台风眼已经生成。“能找个背风的地方多好!可是,有这样的地方吗?!”她很绝望。
大通铺只有她的行李是铺开的,其余的叠床架屋般摞在铺角。她想妈妈,特别想男人,不断把男人具象化,时而戴眼镜,时而秃顶,时而有两道刀刻般的抬头纹,或者三者重叠。尖皮鞋大学生也不时烦扰他,据传,新近马洁把他抓到了手。
期待的焦虑、焦虑的煎熬远远超过肉体的折磨。这种痛苦是看不到尽头的黑夜,尤其在自我独处的时候。
夜深了,她真想扒开胸膛按住慌乱无主的心。躺不是,坐不是,便在屋地走遛遛,最后变成了田径运动员的折返跑。跑得大汗淋漓,就坐在大通铺上低吼,撕床单,撕报纸,撕裂声似乎使她快慰。她感到自己就要爆炸了,“炸就炸吧,一了百了!”眼前浮现出麻书记用铁铲拍击癞蛤蟆、癞蛤蟆血肉横飞的情景……她横尸在铁铲下……也血肉横飞……
她感到自己掉进了冰凉刺骨的水井,奋力摆脱水里蛇蝎的袭击和杂草的纠缠,呛了一肚子水,终于从水面冒出头,看到了井口的亮光。亮光就是生的希望,爱的去处。好不容易爬到井口,发现井口被一个硕大的碾盘压着,亮光是从碾盘拳头大小的圆孔照进的!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推碾盘。碾盘纹丝不动。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喊声那么微弱,很快被井壁吞噬。就拼命用头撞,撞得鲜血迸流。她知道随时可能滑落,一旦滑落,就真正成为蛇蝎的大餐了。
迷迷乎乎,发现自己跑到了街上。
黑夜清冷。全城少见灯火。电线抽搐着,低吟着。
她两腿僵直,梗梗脖子,目光呆滞,斜着身子向前走,并哼起客家山歌,扭摆腰身,舞动双手。
突然,发现十字街有个黑影,就奔过去,凭借微弱的灯光看出,也是个夜的幽灵,披散头发,哼着歌,似很快乐。
“莺莺,莺莺!”她喊。莺莺并不回头。
她尾随着,直到莺莺拐进城墙垛子的洞穴,关上门。
她站在洞外,听洞内发出杂乱的响声,接着,门缝透出灯光。正在插门之际,她猛蹿一步撞开门!莺莺煞是惊恐,但并不声张,扑向她,抱住了乱抓乱咬。
她急忙招架,闪到桌子一边;莺莺隔着桌子看她,看一会儿,痴痴地笑了。
“莺莺,我来看你!”她拢头发,弯起了“月牙湖”。
莺莺痴笑,趋前捧她的脸,捧向马灯:“真俊……”
“跟你一样,王阿姨的朋友!王阿姨提到过你,我早就想来,是朋友,记住了?”
“王阿姨……朋友……真俊……”莺莺摸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笑眼,生出爱怜之情。
“真俊……”莺莺痴痴地笑着。
“我来陪你玩……”
“玩……”
她指桌子上的录音机:“陪你唱歌,跳舞!”
莺莺立刻明白,高兴地打开录音机,放大音量。录音机播放出“地道战”的男女混声合唱。
听到这气势十足的歌,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地扭摆起来,越扭越欢。跳上木桌,扭一阵又跳下,气喘吁吁,头发精湿,棉衣溻背。
有耗子助兴。
直至精疲力竭。
这时她的头脑好像清醒了,张罗回去。莺莺不让。她答应明天再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莺莺的手。
回到招待所睡了半宿好觉。日上三竿才坐起,浑身酸疼,像散了架。
刚坐定范所长就呼哧呼哧端一碗挂面汤卧鸡蛋放在大通铺上;见她红肿的两眼,铺下撕裂的床单和报纸,轻轻叹气,好像自己是个罪人。
她急急下铺,道谢。老人低头看地,忽然神色慌张,迅速拾起撕裂毛泽东画像的报纸,团巴团巴塞到怀里,缓缓出门,步履蹒跚……
“爸爸!”她望着老人的背影在心里呼喊, “百里呀百里,你先把自己打倒了!”
出一身冷汗,赶紧下地清扫,洗脸,梳头……
抱峰 (2012-05-26 01:51:50) |
她几乎崩溃了。一位老人保护了她。 有家不能回,反革命帽子不知何时扣上。 她感叹:快自己把自己打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