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译 保罗 · 策兰



我 译    保罗. 策兰      金 弢

 


保罗. 策兰 简介: 1920年11月23日出生当时位于罗马尼亚(现属乌克兰)的一个城市, 因母亲酷爱德语文学,从小在德语环境中长大,德语作为母语。犹太诗人,德语作家,1938年 在法国学医,1942年父母死于集中营,1943年被德军征为苦力。1970年自溺于法国塞纳—马恩河。 代表作:长诗《死亡赋格曲》。
作者 保罗.策兰 ( Paul Celan)             金 弢    译

数数那杏仁,
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
把我数上: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
我纺织那条隐秘的线, 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 滑向那些陶罐,
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
 
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在策兰的诗集中,这是一首无头诗,一首没有标题的诗,只是第一行开始用了超大写字母,以示为标题。仅此而言,此诗风格独特。此类设计,是作者独具匠心,抑或实属偶然,有待考证。而且,头两个 “ 数数“ 的原文拼写也不一样,同是祈使句, 每个词多用了一个字母,这种写法,在德语里显得庄正、凝重,或许作者以此意在凸显对标题和第一句的强调。

策兰此诗,篇幅很短,但寓意极深,故引来多位译者为其煞费苦心。几年前我在海外媒体已见过几个译本,译法相互间各有出入,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兴趣。只因当时经营酒楼,无遐他顾,今日终于了了夙愿。翻译过程中,有些心得,现落成文字,期与大家切磋。

1. 数数那杏仁,:我所见过的译文,多译成: 数数杏仁 或 数杏仁。但是原文却带有定冠词,这意味着在此所数的,不是随意的杏仁,是为广众所熟知而特殊的杏仁。诗文中的杏仁,寓意着苦难,是常言中的 “苦杏仁”, 同时,杏仁又寓意着死者,作者借用杏仁,在点数着所经受的苦难和集中营里死去的难友。所以译文中采用了 “那” 字。

2.数数那曾是苦苦的、并让你无以安眠,:数数的第二层涵义,既第二个数数,已不再仅仅是杏仁,而是笼统一切所遭受过的苦难,所以作者用了单数的虚词,话题已超越了杏仁,作了延伸。“无以安眠”,既囚犯受难后无法安死,无法安息,“无以安眠”,还不时地睁开心灵的眼睛警醒着,死不瞑目,在此,作者影射的是自己的母 亲。“wachhalten”一词意指让人“精神上的清醒、警醒、不得安宁”,是抽象的,没有平常“睁着眼睛、没睡着“的意思。所以在此译成了“无以安眠”,死者的死不安宁。

3. 我寻找你那只眼睛,在你睁开而无人注视的时刻,:这里 “眼睛”用了单数是作者的刻意。人虽死了,但死者的灵魂依存,眼睛象征着心灵,而每个死者的心灵各为单数,所以用了单数的眼睛,是灵魂的眼睛。在此若把眼睛译成 了“ 目光 ”,嫌穿凿。
4. 上面有那颗你牵挂的露珠,滑向那些陶罐:“denken”在德语里加介词,意为:想到、想着、打算;成为及物动词则意为:想念、思念。“牵挂” 既“牵肠挂肚”,非常挂念、深切思念、放心不下 ,这是长辈对孩子的思念,对孩子的牵挂,作者在此想象着集中营里不能相遇相见的母亲是怎样在思念、牵挂着自己,所以译成“那颗你牵挂的露珠”。  ”陶罐“一词单复数在德语中一目了然,然而译成中文,仅仅:滑向陶罐,这样复数的涵义就没有体现出来,所以在此用了 “那些”,以表示众多的死者,每个陶罐都象征着一个死者的骨灰盒。
5.一则谁也不曾上心的箴言护守它们。:这里首先得弄清楚是谁护守着谁,是陶罐护守着箴言,还是箴言护守着陶罐?分析一下语法便一清二楚:箴言是单数主语,第一格,与动词变位相应,有些译者把主宾颠倒,意思正好相反,看来这是语法上的欠缺。非常有意思的是,北岛是不懂德语的,85年我们同一个作家团与王蒙等16人访问过西柏林,我对北岛可谓是知根知底,算起来也是30多年的旧交了。但在这个译点上,北岛不会德语反倒没有翻错,那一定是听了汉学教授顾彬的正确讲解而受益。有一位译者是从英文转译,也犯了相同的错误。我查了译者汉伯格的英文译文,倒是对的,只是另一个动词 “open”的时态错了。但这位汉伯格把德文原文的主动式译成了英文的被动式,意思没变但文风变了,同胞中文翻译家是否因此落了圈套?

6.只有在那里,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 你才会步伐坚定地走向自我, 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 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 你们才会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这样的排列是因为 “只有在那里” 这五个字是针对全部六句话而言,德语中只要状语在头里一出现,往后的分句一旦动词打头,此状语便对六个动词均有效,但中文文风有重复提及的习惯,本想把这五个字重复六遍,但又怕受嫌信达雅失准,故此不敢贸然。但这种格式可提醒读者。
7. 你才会进入完整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在集中营里,囚犯只有号码,不用姓名。只有等到囚犯死了之后点名入册时,才用原来真实的姓名。所以那颗露珠(原文是单数,意指作者本人), 只有等到它进了陶罐 (这意味着死亡),作者才能恢复其真姓实名,重新得到他“完整的名字”。
8.锤子才会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挥舞,:Glockenstuhl,意为用来挂钟的支架,德解是:一种Gerüst, 诸如鹰架之类。译成“钟匣”,相去为远。“Hämmer”在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锤子,成语:Hammer und Glocke, 即为此意。有的译者把它译成“钟舌”,不免缘文生义,在德语中“钟舌”专门有个名词,叫 “Klöppel”. ——此外,作者将“锤子”用了复数,有很深的寓意,来敲响大钟的不是作者唯一的一把锤子,而是无数把,所有的死难者都会来挥舞锤子,他们要来伸冤,伸冤自己不能瞑目地死去——“无以安眠”。而且只有到了教堂,象征来到了上帝面前,他们才能诉求公正、获得公正,并且才能 “自由挥舞!“,在此,死亡与自由画上了等号!世人不会忘记集中营大门口上方的那句话吧:劳动让你自由 (Arbeit macht frei ),然而那仅仅是纳粹貌似“隐晦”、实具讥刺的表达,劳动真的让那些囚犯自由了吗?!唯独死亡,死亡才能让囚犯获得自由,获得再生,才能“三人结伴穿越暮色”。

9.偷听来的话才会传给你,:囚犯男女之间是不能接触的,所以作者跟母亲的窃窃私语,只有到了阴间,两个灵魂才能相遇。作者的诗叙角度不时变移,时而在与母亲对话,时而内心独白,时而又作旁白,时而又从母亲的视角每每联想。作者的父母均惨死在集中营,作者侥幸生还。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尤其对母亲,让他不能自拔。他渴望的:“三人结伴穿越暮色”,唯有死亡才能成全。“穿越暮色" 用现在时、将来时均可,倘若译成了完成时态,则为误译。
10. 死神才会将你搂上,:没有译成 ”拥抱“,因为原文的手臂用的是单数。况且死神只会“搂”住你,不会 “拥抱”你。

 
11.把我变苦吧。 把我算进那些杏仁。 :这首诗已预示着作者对死者的向往,作者已定下决心,与死者同在,祈求把自己变苦,成为苦杏仁(死者)的一员,其后来的自杀,非出偶然。

 
(2018年9月5日,易稿於德国慕尼黑)


德语原文:
Zähle die Mandeln,
zähle, was bitter war und dich wachhielt,
zähl mich dazu:

Ich suchte dein Aug,
als du’s aufschlugst und niemand dich ansah,
ich spann jenen heimlichen Faden,
an dem der Tau den du dachtest,
hinunterglitt zu den Krügen,
die ein Spruch, der zu niemandes Herz fand, behütet.

Dort erst tratest du ganz in den Namen, der dein ist,
schrittest du sicheren Fußes zu dir,
schwangen die Hämmer frei im Glockenstuhl deines Schweigens,
stieß das Erlauschte zu dir,
legte das Tote den Arm um dich,
und ihr ginget selbdritt durch den Abend.
Mache mich bitter.
Zähle mich zu den Mandeln.
Paul Celan

 





     数数扁桃

  保罗·策兰

  (钱春绮译)

  
  数数扁桃,
  数数过去的苦和使你难忘的一切,
  把我数进去;
  
  当你睁开眼睛而无人看你时,我曾寻觅你的目光,
  我曾纺过那秘密的线,
  你的思索之露
  向坛子滴下去的线,
  那些坛子,有一句不能打动任何人的心的箴言护住它们。
  
  在那里你才以你自己的名义走路,
  你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自己,
  在你沉默的钟楼里钟舌自由摆动,
  窥伺者就向你撞来,死者也用手臂搂住你,
  你们三个就一起在暮色中行走。
  
  让我感到苦吧。
  把我数进扁桃里去。



  
  数数杏仁(王家新译)

  
  数数杏仁,
      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
  
  我曾寻找你的眼睛,当你睁开它,无人看你时,
  我纺过那些秘密的线。
  上面有你曾设想的露珠,
  它们滑落进罐子
  守护着,被那些无人领会的言词。
  
  仅在那里你完全拥有你的名字,
  并以切实的步子进入你自己,
  自由地挥动锤子,在你的沉默的钟匣里,
  将窃听者向你撞去,
  将死者的手臂围绕着你
  于是你们三个漫步穿过了黄昏。
  
  使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
  
 
 数一数杏仁(汇涓译
  
  数一数杏仁,
  数一数,哪一颗苦涩,哪一颗使你清醒,
  把我一起归到杏仁中去吧:
  
  我寻觅你的眸子,当你睁开眼睛,没有人
  注视你的时候,
  我纺织那根神秘的线,
  露珠,你思念的露珠,
  顺着线儿滚下去,滴进瓦罐,
  瓦罐受到那句没人知道的经文保护。
  
  在那里,你头一次理直气壮以你自己的名义出现,
  迈着坚实的脚步向你自己走去,
  钟摆,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地摆动,
  声音传向你的耳际,
  死亡伸出手臂将你拥抱,
  于是你们三位一起向着夜晚走去。
  
  让我发苦吧。
  把我归到杏仁中。





数数杏仁  

北岛译  


数数杏仁,  
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把我也数进去:  
我寻找你的眼睛,  
你睁开无人看你,  
我纺那秘密的线  
你在线上的沉思之露  
落进被不能打动人心的词语  
守护的水罐中。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楼自由摆动,  
无意中听见的够到你,  
死者也用双臂搂住你,  
你们三人步入夜晚。  

让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





苹果树上的     绿鹿


数数杏仁(又名:无题)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让你也不能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吧:
我寻觅着你的眼睛,那双你睁开时却无人理睬的眼睛,
织纺着那根秘密的线,
线上缀着你心思的露珠,
露珠滑落进陶罐,
陶罐里藏隐着一句无人会意的箴言。
在那儿你才完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
你迈着扎实的步履走向自己,
钟锤在你沉默的钟楼里自由舞摆,
无声的轰鸣撞你而去,
死神也把你搂进臂弯,
浑然一体你们仨漫行在黑夜。
把我变苦吧。
把我数成杏仁吧。





王哈哈

数数杏仁(又名:无题)
保罗﹒策兰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让你也不能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吧:
我寻觅着你的眼睛,那双你睁开时却无人理睬的眼睛,
织纺着那根秘密的线,
线上缀着你心思的露珠,
露珠滑落进陶罐,
陶罐里藏隐着一句无人会意的箴言。

在那儿你才完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
你迈着扎实的步履走向自己,
钟锤在你沉默的钟楼里自由舞摆,
无声的轰鸣撞你而去,
死神也把你搂进臂弯,
浑然一体你们仨漫行在黑夜。

把我变苦吧。
把我数成杏仁吧。





数数杏仁 —— 保罗﹒策兰的诗

岩子  



保罗﹒策兰,原载《新大陆》,2015年12月


数数杏仁(又名:无题)
        保罗﹒策兰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让你也不能寐的苦杏仁,
把我也数进去吧:

我寻觅着你的眼睛,那双你睁开时却无人理睬的眼睛,
织纺着那根秘密的线,
线上缀着你心思的露珠,
露珠滑落进陶罐,
陶罐里藏隐着一句无人会意的箴言。

在那儿你才完全走进名字,你的名字。
你迈着扎实的步履走向自己,
钟锤在你沉默的钟楼里自由舞摆,
无声的轰鸣撞你而去,
死神也把你搂进臂弯,
浑然一体你们仨漫行在黑夜。

把我变苦吧。
把我数成杏仁吧。





【译诗】

《数数杏仁》
               【德语】  策兰
张崇殷  译

数数杏仁,
数数那些苦涩的教你始终清醒,
把我数进去:

我曾寻你的眼,当你睁开它而无人注视
  着你,
我纺织那隐秘的线,
沾连你,沉思的露珠,
滑落到罐中去了,
守护着,被那些无人用心觉察的,判词。

唯有那里你完全走入名字,你的名字,
你稳健的步伐迈向自己,
手锤在你沉默的钟架上自由挥摆
   不断挥送,
被谛听到的撞向了你,
而死者也展开臂弯将你包围,
这样你们三个一道穿越这夜晚。

教我变苦吧。
把我数进去融入杏仁。

                      2013.11.3   大兴 望次斋
                 (译自英文版,难点及整体形式参照原诗)


附:汉伯格英译版

Count the Almonds

Count the almonds,
Count what was bitter and kept you awake,
Count me in:

I looked for your eye when you open it,no one was looking at
   you,
I spun that secret thread
on which the dew you were thinking
Slid down to the jugs
guarded by words that to no one's heart found their way.

Only there you did wholly enter the name that is yours,
Sure-footed stepped into yourself ,
freely the hammers swung  in the bell frame of your silence,
The listened for reached you,
What is dead put its arm around you also,
And the three of you walked through the evening.

Make me bitter.
Count me among 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