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年,十三岁的劳改犯(三)

舅舅所在村宋家拗,有个他的本家叔叔在王村河中学当副校长。妈妈一直在犹豫是因为,外公和这位本家叔叔有些旧时积怨。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底只是个面子问题。可是乡村就这样,面子永远是最重要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已经过去十多年,积怨依然残存,两家一直不怎么往来。现在有事求人家,对爱面子的舅舅来说可是难事。他在民兵连长的位置做的极为卖力,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和这位本家叔叔较劲,决一高低,挣回面子。

博儿一个人走走玩玩,到外公家时已近中午。被从水田里喊回的舅舅,在门前的水塘里洗了一会,走进屋子时小腿上还有明显的泥水印。接过舅妈递来的水杯,边喝边安静听完要点后,舅舅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看着舅舅的表情,博儿有点心灰意冷:这可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如果连舅舅都不愿意帮忙,自己只能跟着山哥一起修地球。坐在旁的外公说:这个忙一定得帮,要不然我去求。不就是个老脸,值不了几个钱。

哪能让您被打脸,可能还不是脸不脸的问题。低声的叹了口气之后,舅舅若有所思地继续说:我马上就去,你在这住几天,我很快就有消息的。

博儿两眼望着舅舅,带着凄凉和无望。舅妈安慰说,不要难过,会有办法的。

外婆已经过世六七年。昔日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现在有外公,舅舅、舅妈和他们两个还年幼的小孩,外加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干农活的小姨六口,也不算冷清。

只大博儿六岁的小姨,对他很是喜爱,每次他来,她都会张罗着给弄好吃的。今天,她擅自做主,跑去邻居家借了几个鸡蛋回来,又说要去后山自家的菜地里弄点新鲜蔬菜,给自己的外甥做顿好吃的。他喜欢跟在小姨的后面,像个小尾巴,感觉她更像个疼爱自己的大姐姐。

 

山区的平地不多,显得极为珍贵,有的都做了水田、旱地。最疯狂的那几年,大山深处几百米高的山腰,都散散落落的出现过山地,结果,种植的植物都成为野兽的口粮。随后又被杂草和小灌木丛覆盖,淹没。人们只记得扛着锄头开垦、种植的日子,却记不起收获的时刻。

有一阵子了,大大小小的政府干部一直将蔬菜、葱蒜的种植,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对待,割来割去,它们自然不被允许享用良田。于是乎,这些生活之中极为重要的种植物,只能躲在边边角角,不被人待见的地方,暗暗的生长。它们生长的地方山高坡陡,到来的干部们都知道村里人在做着掩耳盗铃之事,时不时的光顾,时不时的美食招待、享受,也乐观其成,视而不见。

村子沿着一座坡度高达七十多的高山山脚而建,站在对面的山顶看,一字扭扭歪歪排开的房子,像在一个不宽的带子上摆放的积木,屋子门前两仗多远外,就是一堵用山石堆砌的石墙,石墙的下面是水田。村子的宅基地,是炸山、填凹,费尽力气后造出的。就此节省下来的田地,是不是能弥补造地基付出的代价,没有人在乎。人们需要的,只是数字上的满足。

山脚下,村子背后,有条人造水渠,最窄的地方只有一米多,流着来自水库的水。水渠的水清澈见底,一年四季冷冰冰的,水有稍微的甘甜味道,博儿很喜欢喝里面的水。外公说,水好喝,但是不可多喝,太冰,对身体不好。

站在山脚向上仰望,山坡上没有多少树,一片绿油油的,是大小、规则不一的小菜田。

博儿已经忘了来时的忧愁,被好奇心纠缠:这么高的地方,还有如此郁郁葱葱的种植,浇水问题怎么解决。在村子里,浇水是最让他受累的一份活计。老远的挑着水担,赤脚或者穿着草鞋在石子路上,好几个小时不停的来来去去,很累,还起不了多少作用。秋天时的收获并不好。大家做着无用功,却乐此不疲。

一直觉得自己走山路厉害的博儿跟在小姨身后,气喘吁吁,走走停停,转眼间,小姨已经轻盈的飘到薄雾环绕的山顶,若隐若现的身影,像入了仙境。

山坡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菜地,不像典型的梯田,倒更像山石上长出的绿青苔,一块块的都生长的碧绿,异常旺盛。应该是村民们费了不少的力气挖石、造坑,运土之后的结果。菜地外边缘都有垒砌的石块,里边或者旁边则时不时的会冒出一个个小水坑,有的还藏着杂草中,不小心很容易掉进去。他感觉自己像进入雷区,那若隐若现的小水坑,就是地雷。里面盛装的是泉水,源源不断,有些认真的人,居然挖了一米多深,看下去深不见底。每次来这里,他最喜欢的是看风景,尝尝这甘甜可口的泉水。即使是在盛夏,在山顶,泉水依然冷的刺骨。

小姨,这山有多高?他问。不知道。她答。

应该有两百多米吧。他自问自答。你怎么知道?她不解。

你看看。这山和双峰相比,基本上是一小半。双峰有接近六百米,这里就应该两百多吧。后来学测量,他都有想准确测测高度的想法,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当天傍晚的时候,舅舅疲惫的走回来,对他说:问题需要点时间。你可以在这多待几天,我继续处理?或者,你先回去,我一有消息就去告诉你?他选择回家去挣工分。

若干天后,暮色浓浓的傍晚,舅舅从后门静悄悄走进。坐了不到半小时又神神秘秘离开。

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他有股负罪感:十几里,在这夜色中还要跨越两座水库边沿的好几里山路,舅舅这是在拿命相拼!昔日,曾经出现过,晚上走夜路的人不小心掉入山崖下的水库,几天之后被人发现时,已经是浮起的尸体。

多读两年,真的就这么重要?知识是无用的。此时他怀疑,自己的执拗是不是有价值。

 

在舅舅的活动下,十三岁的薛立博被“走后门”,送到离宋家拗四十华里外的王村河中学“读”高中,那是王村河公社的公社所在地的高中,公社三所中最好的。博儿自己所在的枫林镇公社,有四所类似高中,最近的设在柿子集镇。柿子集只是一个大村子,散落地住着三四百号人。很久前因交易柿子而出名。附近的山岗上种植了大量柿子树,秋天时,金黄沉甸甸压满枝头的柿子,老远就能感觉到一种富有。公社是乡级行政机关,下辖若干由十几个自然村组成的大队。枫林镇公社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地域,住着三万多人口。

去王村河中学,他得先走到舅舅所在宋家拗村,再继续向下游走出四十多里。向下的山坳都是水田,山坳变的越来越宽,两边的山则越来越低矮,慢慢被丘陵取代,丘陵坡上是旱田。

第一次去学校,舅舅陪着,手里拎着一个化肥袋,里面装着块腊肉还有块糍粑,是过年时外公攒下,准备必要时用的。外公觉得,自己亏待了孩子们,每次看见博儿,满眼除了慈爱、关怀外,就是一丝丝歉意。这些腊肉和糍粑,是外公准备为舅舅拉关系,靠近党组织用的。外公的逻辑和奶奶相似:人家帮忙让你入党,时不时的意思一下是应该的,大家的日子都过的不宽敞。

为了那个党员证,舅舅做出了很多贡献、牺牲,依然在不遗余力,奋斗不止:那个小小的党证,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今天,为了外甥的固执,舅舅没有犹豫,外公也默许。

二舅穿着一双有些旧的布鞋,跟在身后的小男孩博儿赤着脚丫。为了准备这次远行,妈妈亲手给他做了双新鞋子,花了好多个夜晚。好几次半夜睁开眼,他能看见闪烁的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下,妈妈低头认真纳鞋底的模样。白天午间的休息时间,妈妈也一直在忙乎着鞋子、蚊帐、纺纱织布,偶尔实在是困极了,才会坐在那里闭眼一会,手里还握着鞋底和针线。

年初正月十五时,外公来家过节。兴高采烈的博儿,带着外公去附近的小镇看舞狮、踩高跷等传统节目。不好好看节目的外公,却少有的喊住他,大声的吼他不懂事,是光着脚丫子惹的祸。外公说:初春的大地还寒气逼人,不穿鞋子到处跑,会生病的。

他不觉得有那么严重,直到几十年之后!

博儿不是不喜欢穿鞋,像他嘴里说的。他是不舍得让妈妈为他操劳太多,能省就省点,妈妈就可以少操不少的心。他这么想,却不会这么说,也没有如此直接的感觉联系。

路上要跨过一条小河,河水不深,舅舅脱下鞋,坚持要用肩膀扛着他过河。小时候舅舅经常这样做,长大后,他却很少有机会见到舅舅。距离太远,没有父母亲陪着,他一个人不敢走,爸妈也不让他一个人走。妈妈经常说:我们有你不容易,不想有什么意外。为了他的到来,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的父母,四处寻找寺庙和高人,磕头烧香,最终感动了菩萨,随后一下子就是四个。得之不易,他成为家族,父母,奶奶,叔叔,外公、外婆等人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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