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北月枫园》(四十)

第二十一章 鹏鹏


沈燕妮和陆克俭的儿子鹏鹏已经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了,女儿佳佳也长成了十四岁的大姑娘。 近年来,鹏鹏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在学校里基本不和同学老师讲话。 就连课堂上必须的交流和小组合作项目,鹏鹏也拒绝参加。 每次成绩单下来,鹏鹏考试没有问题,但是participation(课堂参与)总是拿零分。 鹏鹏在家也不怎么跟父母爷爷奶奶说话,对妹妹也不理睬,他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画画。


鹏鹏的画非常抽象非常怪异,没有人能看得懂。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自己的画,根本没有地方下脚。 陆克俭爸爸妈妈曾经进孙子的房间帮他收拾,结果鹏鹏回家一看,一反平时沉默木讷的样子,大吼大叫,把家里的二楼和爷爷奶奶房间的很多东西都砸烂了,爷爷奶奶差点吓出心脏病来。 陆克俭气得抄起棒球棍就要揍儿子,被燕妮和克俭爸妈死活拉住。 陆克俭举着棒球棍,喘着粗气,瞪着那个怒目跟他对视的,个头已经超过他半个脑袋的儿子。


克俭妈哭着说:“别打我孙子,我们以后不碰他东西了! 我们这是做的什么孽呀,还不如让我一口气上不来死了算了!”  


陆克俭一听这话,又要往鹏鹏头上挥棒球棍,燕妮哭着死死抱住陆克俭的胳膊:“克俭,我求你了!这是你亲儿子呀,这是在美国,你打他的后果你想过吗? 看在咱们二十年夫妻的份上,你要是不想毁了这个家,你就别打他!”  


陆鹏转身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下把门锁上了。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片混沌和黑暗,这个世界根本就不 make sense,没有条理没有逻辑没有因果没有道理可循,陆鹏就这样一直坐在自己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


入夜,燕妮把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牛奶放到儿子门口,轻轻地用指甲挠了挠门框,她知道儿子在这样的时候不要被打扰,不要见人,她把食物放下之后,转身离开。 经过女儿的房间的时候,燕妮轻轻敲了一下门:“佳佳。”  女儿半天没有反应。 燕妮轻轻把门打开,看到女儿耳朵里塞着耳塞,膝盖上放着电脑,看也不看自己,一动不动盯着屏幕。 燕妮走过去:“佳佳,你还好吗?”


“I'm fine。” (我没事)佳佳简单地回答。 佳佳每当爸爸和爷爷奶奶不在,她只跟妈妈一人说话的的时候,总是会用英文讲话。 燕妮不知道白天发生的这一切对女儿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佳佳的脸像铁板一块,根本看不出表情,佳佳的话语像一个一个的蹦豆,一次不会蹦出来超过两颗。 而且当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燕妮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燕妮只好抱抱佳佳,说晚安。


回到主卧室,陆克俭开始骂骂咧咧,还把枕头摔到燕妮头上。 燕妮知道又是要把自己从远古到今天,从头到脚数落一遍。 这样的数落和摔打,燕妮已经麻木了。 她的心真的已经死了,她现在唯一等待的,是把两个孩子送进大学。 燕妮父母已经过世,又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这个暗无天日的家。 她不止一次想过结束自己这个苦海无边的生命,可是她可怜的鹏鹏和佳佳还没有长大成人。 燕妮已经想好了,一旦鹏鹏和佳佳都十八岁成人,上大学离家,她就自己找一个僻静的山林,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安息,永远不再醒来。 她只需要再支撑三年半,为了鹏鹏,为了佳佳。


第二天,陆鹏照样坐着校车来到学校,但是他趁着早晨迎接学生的校长一转身的时候,闪进路边的灌木丛,然后跑到了学校后边的树林里。 他吃了妈妈早晨塞进他书包的鸡蛋和香肠三明治,就拿出他书包里唯一的东西:速写本和画笔盒子。 他打算这样过一天,他不能忍受到那个到处都是人的教学楼里边去,他需要安静,需要独处。  


陆鹏正在聚精会神画着一层又一层的密不透风的枝叶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A spear would be nice。” (有个长矛就好了) 陆鹏猛一回头,看到原来是一个叫 Trisha 的女孩。 Trisha 是一个白人女孩,跟陆鹏一个年级,功课门门不及格,头发染成蓝色,嘴唇和眼圈画得漆黑,鼻子上和嘴唇上还钉了好几颗银钉。  Trisha 和陆鹏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陆鹏知道,全体同学都把他俩归为一类wierdos (怪人)。


陆鹏没理她,继续自己画自己的。 Trisha 在陆鹏身边靠着一棵树干坐在地上,掏出自己的本子也画起来。 他俩互相一句话都不说,就各自画啊画啊,偶尔互相瞟一眼对方的画页,然后自己飞快地翻到空白页再画!和陆鹏的层层压抑,一步一重围的风格不一样的是,Trisha的画是发散型的,长长的戳透云端的长矛,摩天大楼里破窗而出傲视曼哈顿的玫瑰花,女孩的泪滴中飘逸如烟绽放出来的芭蕾舞者,深深的枯井里蓬勃生长出的参天藤蔓。。。。。 陆鹏停止了自己的画,聚精会神地看着 Trisha 的画笔。 当学校午餐铃声响起的时候,陆鹏看着自己脚尖说:“Will you be my girlfriend?” (你愿意当我女朋友吗?) “Thought you’d never ask!” (还以为你永远不问我呢!)Trisha 回答。  然后两个人又是一言不发,继续拿起画笔。


他们不需要语言,不需要声音,不需要对视,他们的心在交流。 在Trisha的画笔下,陆鹏第一次感受到了活力,希望,和释放,而从陆鹏的画中,Trisha第一次觉得有人理解她的孤独,煎熬和束缚。 放学铃声响了的时候,两个人都站起来,Trisha把自己的画本伸到陆鹏面前,陆鹏小心地接过来,也把自己的画本递给了 Trisha。 Trisha没有看陆鹏一眼,接了本子就走了。 陆鹏看着自己手里Trisha的画本,突然泪流满面!


陆鹏逃学的事情,学校报备给了正在学区办公室上班的燕妮。 燕妮一听儿子今天没在学校出现,简直急疯了,站起来就要往学校跑。 学区心理辅导员贝克拦住她说:“学校已经在找了,不如先等一下,要不然你在路上,有消息也联系不到你。”  


心理辅导专家贝克先生是一个从事临床心理研究多年的专业人士,到这个学区做心理咨询已经有十年时间了。 他早就关注陆鹏和陆佳,也深深地为自己的学区同事沈燕妮担心。这个家庭似乎总是沉浸在抑郁和矛盾中,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美国出生的孩子之间的冲突似乎也非常严重。 陆鹏已经有明显的心理疾病,陆佳也非常孤僻,难以接近。 贝克最担心的还是燕妮,这个工作上非常能干的同事,在近两年里明显的从思维上到交流上都出现了消极,抑郁和躲避的情绪,非常令人担忧。  


学校打电话给燕妮说有学生说陆鹏和一个同学在学校后边的树林里,没有进教学楼。 燕妮想到昨晚家里发生的一幕,心想鹏鹏可能就是没有心思上课,想自己安静一下。 她问贝克:“你说这样的情况我应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立刻到学校后边树林把他抓出来去上课?”  


贝克想了想说:“我不建议这样,我也不便打听你家昨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突发情况。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建议你让陆鹏在树林里呆到放学。 我们知道他现在是安全的,只不过是不想上学。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不是逼他进入他根本不能专心的课堂,而是在保证他的安全情况下,保留跟他沟通的渠道畅通。 我建议你等到放学时间,如果他一直在树林,而且放学时上校车回家,那么你今晚跟他好好谈谈,具体解决这件事情。 你现在冲过去不是好办法,一旦交流渠道断掉,后边很难做他的工作。”  


燕妮知道贝克说得对,而且这件事情千万不能告诉陆克俭,否则家里又是一场大战。 当天晚上,燕妮找机会跟陆鹏单独谈话,陆鹏一言不发,燕妮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在这个时候不想上课。 即使是成年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不想上班,妈妈理解你。 可是学校毕竟是有纪律的,你不出现也会让很多人担心你的安全。 你以后如果遇到不想上学的情况就跟妈妈说,妈妈看情况帮你解决,或者帮你请假,不要自己逃学了好吗?”  


陆鹏稍微点了点头。燕妮知道,陆鹏答应自己的事情一定会做的,就放心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刚刚拉开门要出去,陆鹏突然说:“Why don't you leave him?”  (你怎么不离开他?)


燕妮惊诧地回头看着儿子,她嘴唇动了动,但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含着眼泪说:“He is your father。”  (他是你的父亲)。

 

儿子的这句话,给了燕妮很大触动,燕妮知道一般孩子的本能都是害怕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分开的,不到经受了苦痛目睹了悲剧,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孩子会希望自己的父母分手。 今天鹏鹏能问出这句话,说明孩子已经受伤至深! 燕妮心里想:“孩子,你还有一年就长大成人,离开这个家了。 这些年,妈妈为了给你守住一个完整的家,所经受的痛苦你不能想象,可是也不知道我这样的死守对你和妹妹来说是福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