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串联(4)

上井岡山:

终于走到了井岗山区,山区的美景令我们兴奋起来。想起一首革命歌曲《井冈山上采杨梅》:

“一采杨梅桐木岭,公路飞上半天云,··

二采杨梅黄洋界,万丈岩头白花开,···”

首先走到的就是桐木岭。那里风景优美,如今已开辟成“井岗山风景名胜区”。我们走在盘山公路,两旁美不勝收的山景,令人陶醉。见一辆辆公共客车驶过,里面挤满了人。如此的美景,只是乘车匆匆而过,真是太辜负这山景了,我们冲着汽车大声喊:“下来走啊!下来走!”

我们走进茨坪接待站,担任接待员的那位男生一面为我们办理入住手续,一面慷慨激昂地唱着井岗山之歌:

“羅霄山脈的中段,

有一座雄偉的高山,

蒼松翠竹常年青,

山洪流水永不斷。

·····

井岡山啊,井岡山!”

我们在茨坪住下,参观了茨坪的井冈山革命斗争博物馆和其他革命遗迹,还步行到井岗山区的其他革命历史纪念处:大井,小井,朱砂冲,八面山,黄洋界。这些地方离茨坪20里至40里不等,步行去那里,来回得花一天时间,我们每天去一处参观。

小梅还记得我们在“朱德的扁担”石碑前站立了一会儿,想象着当年红军挑粮的情景,她买了井冈山的扁担作纪念品。我却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我五妹提醒我,当时我也买了一根小扁担,而且是挑着那小扁担回到上海的。那根小扁担一直放在家中的大门背后,后来五妹插队时带去乡下了。

八面山和黄洋界所处的海拔很高,那里的只能长茅草,然而,海拔低的山区里风景确实优美,正是“蒼松翠竹常年青”,我尤其喜欢井岗山的毛竹,高高大大的,与松樹和其它濶葉樹的颜色不同,那毛竹呈独特的翠綠色,竹林中的云霧都被染成翠綠色,漂荡在粗大的毛竹杆之间,美得难以描述。可惜在下雪天竹林的美景不再,那天我们从黄洋界走回茨坪,天下着雪,走到竹林区,地上已积起一层薄雪,毛竹不耐冰雪,积满雪的竹叶,压得竹竿弯了下来,竹梢碰到了地上,那一棵棵低头弯腰的毛竹,就像一个个被批斗的牛鬼蛇神,看着感到很可怜。

我们在井岗山度过了1967年的春节:29日,接待站提供白煮猪肉,庆祝農曆新年,这阵子一直吃萝卜加白饭,难得打到一次牙祭。

我们在井岗山待了八天,参观了井岗山所有能够走到的革命纪念处,然后决定继续前往湖南韶山,那是红太阳生起的地方--伟大领袖的出生地。那天我们两人离开茨坪,再次来到黄洋界,继续西行到茅坪住下。那里有茅坪八角楼,曾经是井岗山根据地的领导中心,我们参观了八角楼毛泽东旧居和朱德旧居。在朱德旧居外贴着大字报,指责朱德曾经反对过毛主席,朱德旧居必须关闭!来茅坪串联的学生不多,没有人围观大字报。“打倒一切”的狂风扫荡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离开茅坪后,按照接待站提供的地图,走小路向罗霄山脉行进,傍晚到达山里小村庄,接待站设在民居中,来此住宿的步行串联学生很少,晚饭后,五六个串联学生坐在堂屋里,围着炭盆取暖聊天,幽暗的堂屋,通红的炭火,那情景在50年后依然历历在目。第二天清晨,学生们离开接待站,只有我们俩向西,要翻山去湖南,其余人都向东行进,前往茅坪和井岗山。

我们开始上山,窄窄的山间小路,约3尺左右,是通往湖南的主要小道。沿途向老乡们问路,他们都笼统地说那个方向是去湖南,而不是具体指去哪个镇哪个村,似乎对山那边并不熟悉。刚离开接待站时,小路两旁植物茂盛,虽然是冬天,依然青翠,随着山势的增高,青翠的灌木渐渐稀少,路旁出现枯黄的茅草,后来连茅草都没有了,光秃秃的山坡上盖着皑皑白雪。这时遇到从湖南过来的一队步行串联学生,对我们说:“你们还有最后一道难关要过!”我们不解,继续上山。终于看到山顶了,在两个小山头之间形成一个山口,小路向上通往山口。我们踏上布满冰雪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山口,狂风从山口迎面扑来,每一步都非常小心,到达山口时,风大得无法站立,趁势跌坐在滑溜溜的台阶上,不敢站起来,屁股坐在台阶上,一级一级地往下蹭,两人一前一后,在狂风中互相呼喊:“当心啊!当心啊!”终于心惊胆战地过了那山口,这才意识到那“最后一道难关”是什么。那情景如今想起还有后怕,如果当时我们跌落到山下,荒山野岭,渺无人烟,不可能有人来救我们。

过了山口,进入湖南省,顺着山势下山,湖南一侧的山势较平缓,山路沿着潺潺溪水向前延伸。曾看见溪边一棵红梅树,满枝的红花开得灿烂。我们俩在山里走啊走,看腻了绵延不绝的山岭,期盼着绕过前面山头后会出现平原,然而前面总是又出现一个山头,走了整整一天,仍然没能走出山区。晚上宿在溪边的接待站。那是两股溪水交汇处,水中一块巨石,像一匹卧马,依稀记得那地方就叫白马村,但是现在谷歌地图上找不到那地名。那天在接待站吃晚饭,用的是黑色的粗陶碗,倒是记得很清晰。

第二天离开白马村,继续向前,路旁已不再是涓涓细流的溪水,而是哗哗的大江,江对岸是陡峭的青山,长满了树,不见村庄。我们行走的道路是五尺宽的砖道,很破旧,可能是古驿道,每隔十里,驿道穿过一个亭子,亭内两旁筑有砖凳供行人休息,就像在戏文里十里长亭的情景。每走到十里长亭,我们就坐在亭里休息一会儿。有时会遇到在长亭里歇脚的老乡,不过再没遇到步行串联的学生。

如今从地图上看,当年我们可能是沿着洣江水系走向茶陵。在山里转了三天,终于,在转过一个山头后,豁然开朗,一马平川的平原展现在眼前,出山啦!看着一望无际的农田铺向远方,感到平原是那么的可爱。

富饒的湖南

一进湖南,明显感到湖南比江西富饶得多。我们到茶陵镇上的饭店里,买了两碗馄钝吃下,这是自串联以来唯一的一次进饭店吃饭。为了及早赶到韶山,我们决定乘汽车到醴陵,那时已不允许学生免费乘车,我们在茶陵汽车站买票上车,乘长途汽车到醴陵。节省了从茶陵到醴陵130公里的步行。

在醴陵接待站宿一晚后,步行了一天到达株洲,记得在株洲接待站吃晚饭,湖南菜实在太辣,吃在嘴里疼得就像上刑似的。我们没在株洲多逗留,第二天继续赶路,前往韶山。

从株洲前往韶山,我们走的是乡间小道,那里是平缓的丘陵地区,平地上都是稻田,高大的水泥引水渠道架在山头之间,那时华国锋主政湖南省,他把伟大领袖故乡的引水灌溉工程修建得非常好。在路上见到一位身着棉军大衣的男生坐在路边,我们也坐下休息一会儿,问他是否也是去韶山参观?回答说不是,是回家探亲。想起劉少奇的故鄉--花明楼也在湘潭地区,就不再问了。

走到了韶山,那里人山人海,各地的学生们都汇集到此来朝拜。我们在韶山参观了毛泽东故居和故居展览馆。毛泽东故居保存得很好,故居展览馆建在离故居200多米的山坳里,外表与当地的民居无异,里面是很现代化的装潢。

想买些纪念品回家,见礼品店里贴着大字报:不准把毛主席故居印在手帕上,因为手帕是用来擦脏污的。货架上果然没有印着故居的手帕。我买了几块印着韶山字样和风景的手帕留念。

这时已是二月中旬,中央屡次三番要求学生尽早结束串联,在接待站的安排下,我们免费乘火车回上海。从湘潭到株洲的那段路乘的是客车,车厢里都是回家的串联学生,挤得只能站着,我和一位女生相拥而立,居然都靠着对方肩头上小睡一会。从株洲到上海的那段路乘的是货车,货车厢里没有座位,各人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好在货车上的人不如客车那么挤,还能背靠着车厢壁歇歇。这辆货车箱刚运过水泥,我们浑身上下沾满了水泥灰。219日灰头土脸地回到上海,。

结束语

196612月起的步行串联,历时九九八十一天,步行一千五百多公里。这是我人生中的一段宝贵经历,留下了永难忘却的回忆。如今,50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现在的眼光去看这段经历,可能会感到可笑,甚至难以理解。然而,这些经过时间沉淀后留下的回忆,记录了我们这一代成长中的一段特殊经历,反映了文革时期的社会风貌,还有那永远难忘的大美中国山水。

后记

《步行串联》写完后给亲友们看,反响不一。有人不喜欢,感叹文革初期的疯狂,重新唤起恨意。同龄人反响热烈,纷纷提问或寄来读后感。朋友奇怪我把50年前情景描述得这么详细,是否找到了以前的日记?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18岁时的步行串联留下了永难忘却的记忆,写下这些回忆是我多年的心愿,曾陆续写了些提纲。直到退休后,才把这些经历整理成文。写作中常常查谷歌地图,纠正记忆中的误区,当年的歌曲中的歌词也唤起了许多回忆。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对自己人生中某些事件记忆得非常清楚。自己内心注重什么,就会留下什么记忆。我一直喜爱旅游,所以对50年前串联沿路的几处美景记忆清晰,文革时期我惶恐疑惑,故而把看到的种种乱象都记住了,却把井岗山的小扁担忘得一干二净。

同学说我们真是太老实,那时虽说免费乘火车串联结束,还是有许多学生继续免费乘车串联,他们班男生就在那年12月混上车(爬窗丶跳上火车),也一样去了杭州丶南昌、井冈山和重庆,但没有我们这么艰辛。我并不感到遗憾,我出身不好,在当时是狗崽子,能够步行串联已是很幸运的了,怎么能和他们红五类相比呢?我很庆幸当时是步行串联,虽然辛苦,却得到了丰富的经历,走到许多偏僻的地方,看到中国底层的老百姓。要是搭上免费火车去串联,留下的回忆可能只是那种捡到便宜的乐趣。

20171227

于纽约上州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