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串联(2)

杭州八日

我们和山东师范学院的长征队一起住在天水桥的招待所,一起外出行动。因为我们是步行串联,所以在杭州时都不乘车,步行到杭州各处串联。好在那时杭州市不大,像上海徐汇区那么大,走上3040分钟就能到各景点。我是第一次到杭州,记得见到西湖的那瞬间,就被那烟波浩淼的美景惊呆了,真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从此,那惊鸿一瞥景象深深地印在我脑海里。我们去了围绕西湖的所有景点,每一个景点都油漆一新,每一处都有成群的串联学生。

我们还去瞻仰了蔡永祥烈士牺牲地,19661010日凌晨,他为了保卫钱塘江大桥,奋不顾身,搬走了横在桥头铁轨上的大木头,自己却壮烈牺牲。钱塘江大桥离杭州市区约10多公里,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走到,在钱塘江大桥的南端立着蔡永祥的纪念碑。大桥的北岸不远就是六和塔,一座始建于北宋的楼阁式塔,气势雄伟,我们登上六和塔,眺望钱塘江和远处的大桥。

既然是串联,就得到大学去看看那里的革命动向,交流和宣传造反的经验。我们和山东师范学院长征队到杭州大学去,看了大字报后,走到山下的岳坟和岳王庙。走进岳坟,那里一片狼藉。宋朝抗金英雄岳飞的墓被扒了,墓前跪着的四个铁铸人像不知所踪。岳坟四周墙上贴了许多大字报,有的说岳飞是镇压农民起义的郐子手,其墓该扒!有的抄录故诗:“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骂扒墓的是“秦桧的后代”。我们离开岳坟走回招待所,忽见走在前面一个年轻人,奋力吐出一口浓痰,飞向路边的水沟,顺势看去,原来水沟里东倒西歪地躺着四个跪着的铁铸人像,反剪双手,铁人像上佈满斑斑点点的痰迹。正是岳坟前的那四个铁人:秦桧,秦桧的妻子王氏,以及秦桧的两个走狗:万俟高和张浚。

我们在杭州待了八天后,继续向西前进。山东师范学院的长征队解散了,这些大学生们比我们现实得多,经过六天的步行,尝到步行的艰苦,都不想去韶山朝圣,就回济南了。只有队长老李还要继续串联,他带着那面“向着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的小旗子来加入我们。还有一位单独串联的上海初中生小李,也和我们结伴。重组后的串联队伍有四女两男,还有一面小旗,壮大了不少。

小玲的脚伤始终没好,得靠柱着拐杖步行。为了让她轻装走路,我们把小玲的行李分开,替她带上,把自己棉被寄回家,因为沿路接待站里都提供被子,我留下一条薄毛毯。背包也轻了不少。从此,每到一处接待站,我们总张罗着先要借到被子。

横穿浙江

重组了的长征队离开杭州,向西行进,第一晚宿在富阳,毛泽东写过一首诗和柳亚子先生:“观鱼胜过富春江”,柳亚子是富阳人。那时我们对毛泽东崇拜到了极点,任何与毛沾边的东西,都使我们激动疯狂。富阳镇上很热闹,街上有卖大大的竹斗笠,直径两尺左右,下雨天时戴着就不用打伞了,可惜没买。第二晚宿在新登的一个学校里,早上遇到我班男生的东方红长征队,原来他们也宿在同一学校,当然还是互不理睬。

这段时期大都是沿着富春江畔走,那一段的风景迷人,尤其是那江水,这是我第一次远离上海,以前只见过黄埔江里混浊的黄褐江水,而富春江的水竟是如此清澈美丽,这才体会到歌曲中唱的“好山好水好地方”的含义。第三天傍晚走近桐庐,暮色朦胧中,隔江遥望桐庐镇,真是“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美极了。一年后我在工厂里学工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很眼熟,仔细看提款,正是桐庐。此画就在当年我们隔江遥望桐庐的地方写生。后来才知道桐庐是有名的风景区,严子陵钓台也在那里。我们走进桐庐镇时天已全黑,街上非常热闹,一队队老头老太,脸上涂得红红的,穿红挂绿地在街上扭秧歌。我问当地人,为什么这么热闹。回答说他们高兴呗。那时正是文革的高潮,似乎整个中国都疯了。

离开桐庐,向建德前进,新安江水电站在建德附近。它在1960年建成投产,是中国自行设计、自制设备、自主建设的第一座大型水力发电站。我大伯曾参与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所以对新安江感到特别亲切。我们在建德停留一天,参观新安江水电站。新安江发电站是高水位发电,水位落差60米多,水坝高达100多米。我们爬了三百多级台阶,(后来腿脚酸疼了好几天。)登上高高的新安江水坝,看到万顷碧波的水库,气象万千,接着还到发电站的机房里参观了发电机组。

在从桐庐前往建德的路上,就听说富春江上正在建造另一个水电站,调集了大批的民工。那是低水位发电,水坝高仅40多米。如今从网上查到1969年在七里泷峡谷建成富春江大型水库和发电站。1966年底正是富春江水库的开始施工时期,我们在桐庐见到老头老太在在街上扭秧歌,可能是当局为征集民工而造的声势。

我们在建德停留一天后再出发,走过横跨新安江的白沙大桥,桥两边栏杆上有形体各异的大小石狮子,很可爱。可惜这桥既不是革命遗迹,也不是建设成就,没有停留,匆匆而过。1983年我和朋友又去千岛湖游玩,再次经过白沙大桥,但是没有机会参观新安江水电站了。

那天晚上在峽石鎮住宿,到达招待所时,那里的被子已都借完,我们只能靠薄毛毯过夜,偏偏女生住宿安排在二楼的楼台,所谓楼台就是没有墙壁只有栏杆的房间,就像阳台那样,在浙江民居中很普遍,越剧“梁祝”裏的有一出《樓臺會》的戏,楼台在戏里很好看,但是在12月里,裹着薄毛毯在四面通风的楼台里过夜,可不是好滋味!这下可尝到寄回被子的苦头了。招待所的被子都是从当地居民那里征集来的,不可能像现代旅馆那样每天换洗,以现在的卫生标准来看,那被子确实很脏。当时能借到被子就不错了,那里还顾得上卫生。我们很幸运,步行串联时没染上什么皮肤病或虱子。

          离开建德后向南,不再沿江走,而是进入浙西山区。我们这伙人行走得越来越慢,老李生病发烧了,四个女生更是行动缓慢,只有上海男生小李还精神抖擞向前走,他往往超前很多,见我们没跟上,再返回来与我们会合。浙西的接待站没有浙东那么密集,那天晚上,我们怎么都走不到接待站了,只能走下公路进入村庄,来到一家民居,敲开门,那是一对老农民夫妻,儿子在部队里,媳妇新婚不久,老农热情接待我们,给我们做饭,晚上我们女生就睡在二楼儿媳的新房里。那山里的房子就是典型的浙西民居,很有特色:白墙黑瓦,二层楼,屋檐装饰有马头墙。日后,我再看到这样的浙西民居,总感到很亲切,联想起那晚我们在民居留宿的情景。

图1:浙西民居 (此图选自网络)

经过一夜“楼台会”和一夜的民居借宿,来到衢州,这是中国无机化学工业的重镇,中国化工系统的著名企业-衢州化工厂就在那里。可惜我们当时对此一无所知。回到上海后才听妈妈说的。记得我们在衢州住的招待所是在一栋石库门房子里,很破旧。我们没在衢州停留,第二天继续赶路。

离开衢州,继续向西南前进,先后在江山和玉山住宿,目标是上饶。沿路既没有沿富春江的秀美,也没有建德附近重山叠峦的壮丽,一路上地貌平坦,土地荒芜,村庄很少,不见同行的长征队,行走在这段路上感到很单调,有时甚至还有些恐慌。我们走得很慢,沿途的接待站也稀少。终于,路旁出现大片农田,但是没有常见的自然村落。我兴奋起来,说不定这是知识青年的农场呢。此时已过中午,大家都很饿,又找不到接待站,看到路旁有几间简单平房,便上前问路,那位大嫂说:“附近没有城镇和接待站,既然你们是步行串联的红卫兵,就在我家吃饭吧。”说罢就动手做饭。我们在她家歇下,看她忙碌地烧饭。我贸然问她:“这儿是不是知识青年的农场?”大嫂带着浓厚的浙江官话的口音回答:“我们这儿是专政机关。”原来这里是劳改农场!这几间平房是劳改农场的管教干部和家属的住宿。我们都吓得不敢再问。吃完午饭,谢过大嫂,继续赶路,这时再留意看地里干活的人,果然都是衣服褴褛,神情漠然,旁边还有人看管着。一年后,解放军来学校给我们军训,闲聊时,解放军指导员说起他曾押送过犯人到浙江的江山劳改农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