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08 仅当血迹未干时

 

爱珍死后的第二天,上海南市恢复了和平。

绑票行动失败后,复兴社的后台老板终于坐不住了。7月17日凌晨,正当青帮准备发动更大规模的复仇时,驻沪日军的一个大队突然出现在沪南和漕泾的分界线上,拉开铁丝网,架起重机枪,将两个帮派的人马隔了开来。在宪兵司令部的强力调停下,交战双方很快达成了口头停战协定,一致同意在青莲茶楼重开讲茶大会。接下来,是一连数日的讨价还价,涉及火并损失的赔偿、战后地界的划分、鸦片原料的再分配、妓女越界营业的抽成,等等各方面的问题。顾老头子迅速恢复了理性,其恢复程度甚至超出了他对手的预期。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他就从一个悲愤狂暴的父亲变回了一位顾全大局的帮会领袖。在他的默认下,他儿子的案子不再作为谈判的核心议题,颇有不了了之之势。“搁置前嫌,放眼未来,求同存异,互利共荣”,在7月21日《新申报》头版的大字标题下,赫然刊出了顾老头子和复兴社社长的大幅合影,旁边还有南市警察局长和几位不言而喻的“第三方代表”。

那是昨天的报纸,还没过夜就被顾盈扔进了垃圾桶。

转眼间,爱珍去世已经六天了。她的灵堂就设在顾家花园的一间别厅。灵堂很是冷清,除了她生前的几名手下外,几乎不见别的吊唁者。不止是爱珍的灵堂,就连设在正厅的顾盈哥哥的灵堂也是如此。事实上,这两天整座顾家花园都很冷清、很宁静、很和平。顾盈的父亲正忙着尽老大的义务和绵薄,四处慰问火并中死伤兄弟的家属,天天早出晚归。花园的保镖也一天天少了起来,逐渐恢复到和平时期的规制。

难道说,就这样结束了?面对眼前这番和平的景象,顾盈一时间还没适应过来。她没忘记整件事的缘起,更无法忘记整个事件造成的惨重牺牲。难道说,人们都不想知道真相了么?他们究竟是在为何而战,为何流血,为何牺牲?为了所谓的“美好未来”么?无论是何种“未来”,唯有凭借对于过去的记忆,才能将其创造出来,难道不是么?那些不愿正视过去,乃至背叛自己记忆的人,他们真的能有“未来”么?即便是有,那亦是虚假的未来、泡影一般的白日梦。

带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凄怆,顾盈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空荡荡的顾家花园中,宛如一个苦闷的幽灵。在双重的孤独中,她渐渐滋生了一种想法:真正醉了的不是众人,而是她自己也或未可知。在这个混沌的世道中,也许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异数,一个满腹牢骚、百无一用的女大学生、一个纯属多余的人。的确,她年纪虽还不大,却也可算是历劫之后的幸存者,一个余孽式的人物。不过短短一个月,她已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再加上早早去世的母亲,如今她在世上差不多已是举目无亲了。平心而论,她并不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她更向往生活在一个温馨融洽的团体当中,就像小时候那样:有慈爱的父亲、端庄的母亲、最可靠的哥哥,还有总是逗她玩的严叔叔,做点心给她吃的严叔母,以及他们的爱女,当时尚还天真无邪,被长辈们戏称为假小子的爱珍。在顾盈遥远的记忆当中,似乎就在她和爱珍刚上小学的时候,顾严两家人一起照过一张合影,连同她本人在内总共是七个人。记得自从她母亲去世后,这张全家福好像就被她父亲收了起来,现在应该是在……

在回忆不太清晰的指引下,顾盈从阴郁的户外回到别墅,走上楼梯,进到二楼最深处的房间里。

名义上,这里是她父亲的书房。但她父亲文化有限,极少读书,也就索性将书房当成了私人的储物间,收藏着他本人和他家庭早年的记忆。房间西北朝向,经常不分早晚地拉着窗帘,就算有佣人天天打扫,依旧显得很阴森,仿佛总有股淡淡的霉味。她并不喜欢这个房间,这两年没怎么进来过。

顾盈拉开了窗帘,房间里明亮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稍亮了一点点。就在她上楼的短短两分钟内,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了起来,远方的天际汇聚起了浓重的乌云。如今虽刚过正午,却昏暗得有如傍晚一般。听报上的气象预报讲,今年夏季的第一场台风即将达到上海,想来这便是前奏。

顾盈将视线转回了室内。四墙尽是高大敦实的红木书架,视线可及之处摆放着成套的线装书和硬皮精装书,看不出什么翻过的痕迹。每个书架的下半部分都设计成了双层的储物柜,里面安放着父亲的各色旧物,那张全家福相片想必也在其中。

然而,寻遍了八只储物柜中的七只,顾盈依旧没找她想要的回忆。或许是因为翻动陈物的缘故,屋内的霉味越发鲜明了起来。这气味虽然陈腐,却也让顾盈感到了几分亲切、几分怀念,甚至还有几分向往。在低气压和烦躁的作用下,她的思绪有些飘摇不定,不知为何,竟让她想起了大半个月前的不堪经历:普渡饭店菊生的口臭,以及南市警局后巷中那个法租界巡捕身上的汗味。回想起来,这些男人身上的味道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可忍受……天呐!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为了驱散莫名其妙的联想,顾盈定了定神,打开了最后一个书架下面的储物柜。

柜门敞开后,一股更加鲜明的怪味扑鼻而来。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当中,一口长方形的木匣最先映入了她的眼帘。木匣并不高,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铅笔盒,通体用胡桃木制成,盒面上早就脱了漆,看起来是有些年头了。盒子上还放了一对鸳鸯短刀,刀刃也早已是锈迹斑斑。顾盈的鼻子告诉她,眼前这口木匣应该就是一切奇怪气味的源头,至少也是主要的源头之一。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双刀,捧出木匣,平放在地板上。匣子并没有上锁,虽然关键处有些生锈,但还是很容易地被她打了开来。

里面的东西很平常,只有一百零一件——一杆陈年的大烟枪。紫竹管、紫铜烟盒、翠玉烟嘴,虽然做工挺精致,但终究是寻常之物。顾盈记得,她父亲以前不仅贩烟土,本人有时也会抽上两口,但总是躲在他自己房里,几乎从不当着顾盈兄妹的面抽。似乎是在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渐渐戒掉了大烟。这杆烟枪应该就是父亲以前的烟具吧?

带着些许好奇心和更多的疑惑,顾盈拿起了烟枪。一股浓郁的气息直冲她的鼻腔,让她不禁颤了一下。

这是……鸦片味么?但却又不像其他鸦片烟的味道。在顾盈新认识的,包括赤土在内的十多种鸦片烟中,没有任何一个品种的气味有它这般奇特、这般馥郁、这般……简直可以用“异香扑鼻”来形容。顾盈一直觉得,鸦片的气味是腐败的,是恶臭的,是令任何身心健康的人都感到反胃的。而如今,这杆烟枪上残留的气味却颠覆了她的观感。“神奇生于腐朽”,原来,在鸦片这朵腐败的恶之花上,也能幻化出如此奇妙、如此魅惑、如此引人入胜的境界……

不!不能被它迷惑!这只是幻觉!只是诱人堕落的幌子!一切毒品都有迷人的外表,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人一步步引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让他们受到生不如死的严酷惩罚!不,自己怎么可能对毒品有好感呢?一定只是天气的缘故,天色太阴沉,太闷热,气压太低了,低得人头脑发昏,再加上这几天心情抑郁,所以才会有一种想要宣泄的冲动……对,就是这样,一定就是这样!

既然不是瘾,只是一时的宣泄而已,那么……那么,稍稍体验一下,应该不太至于会有太大的妨碍吧?烟枪里又没有烟膏,只不过是残留着一点味道,就连这一点点味道也是十年前的,经过几千个日夜的挥发,应该早就所剩无几了,想必对身体不会有什么伤害。是的,只是做做样子的话……

鬼使神差之下,顾盈将烟嘴凑到了自己的鼻子边。烟嘴上的香气似乎是最为丰富而浓烈的,丰富得她目眩神迷,浓烈得她难以自持。终于,她禁不住张开檀口,含住了温润的烟嘴。

一道白光闪过,窗外一声炸雷——“轰”!!

烟枪从顾盈手中滑落在地,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体瑟瑟发抖的同时,尘封已久的记忆冲破了潜意识的堤坝,如洪水般迸流而出……

那也是一个午后,和今天一样昏沉,一样阴郁,一样地下着雷雨。那时的她还很小,也许只有三岁,或者还要更小一些。无助的她孤零零地蜷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为了抵抗可怕的雷声和黑暗,她找来了一件秘密武器,一根紫色的竹竿,竿子的一头有一个漂亮的翠绿色咬嘴。她无意中发现,只要一含住那个咬嘴,她就会感到分外的安心、无比的平静。于是,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午后,她又将这根竹竿偷偷带进了被窝。正当她沉浸在平静和安宁中时,被子突然被掀了开来,一双女人手无情地从她怀里夺走了竹竿,随即,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她脸上。她被打懵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几秒钟后才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嘴角仿佛是流出了某种热乎乎的液体。在她的面前,正站着一个比雷暴更可怕的女人,一脸苍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神情痛苦而狰狞,真宛如地狱的恶鬼一般。女人不断地向她咆哮着,用她听不大懂的话训斥着她,责骂着她,还一边用关节突出的手指对她又戳又点,简直就像发了疯一样。很自然地,她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哭声终于引来了救星。她父亲冲进了房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为了保护幼小的她,父亲和女人争吵了起来,很快,女人也哭了,事态渐渐平息了下来。一边轻抚着她的背脊,父亲一边温柔地为她哼起了儿歌,使她重获了平静和安宁。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中,她觉察到了一个事实:那根紫色的竹竿,那上面的味道其实就是父亲身上的味道,一点也不差!只要能拥有父亲,就算是没有竹竿也无所谓。她记得很分明,那天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汗衫的肩头沾上了一抹赤红,那是她嘴角流出的鲜血。在她的记忆当中,这是她第一次流血,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了人血这种物质……

毫无疑问,那个害她流血的、厉鬼般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已故的母亲。那么,还有一个人呢?当年的幸福家庭不是还有第四名成员么?他当时在哪里?顾盈想不大起来了。她只记得,就在父亲和母亲争吵时,伏在父亲肩头的她透过房门的门缝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明亮而冷酷的眼睛,隐约间透出了不平和妒忌……

不,够了!她不愿再回想下去了。为了不看到那根禁忌的竹竿,顾盈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即便如此,她眼前依旧是白衫上那一抹赤红,赤红色渐渐扩大、变深,占据了白衫的大半壁江山。一片白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到衬衫上,迅速被鲜血浸染,牢牢黏在了衬衫上。她认出来了,那是爱珍——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的血衣。爱珍牺牲的那天,天空中全是飞舞的鸽子,鸽子落下了片片羽毛,其中有几片落到了爱珍身上。当时自己中了蛇毒,全身麻痹,无力呼救,直到半小时后才被人发现,可怜爱珍早已流干了全身的血。顾盈清晰地记得,在被抬上救护车时,爱珍血衣上的羽毛落下了好几片,唯独那片纯洁的白羽黏得最牢,直到收殓时还紧紧地附在血衣上,想来最早落到爱珍身上的就是这片羽毛,当时衬衫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所以羽毛才能和血液混为一体,随着血液的凝固,最终成为了血衣的一部分……等等!除了爱珍的衬衫之外,不是还有另一件血衣么?……没错,两者是何等地相似?简直太相似了!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在法租界警务处验尸间里,她哥哥的那条褐色西裤不也是如此么?在裤腿上的大片血迹当中,不也黏着一些动物身上的组织么?不同之处仅在于,那不是鸟的羽毛,而是鱼的鳞片。但道理却是一样的:仅当血迹还没有干的时候,鱼鳞才能够黏在裤腿上,并且长时间保持黏附的状态。也就是讲,那几片鱼鳞不可能在水中黏上裤腿,而只可能在她哥哥刚死不久的时候黏上他的裤腿。也就是讲,案发现场的地上有鱼鳞,而且数量还不少!那么,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很多鱼?整天杀鱼卖鱼,是一家鱼行?!

顾盈惊得从地板上跳了起来。她急忙走出书房,匆匆下楼赶到电话机旁。她要打电话给亚民,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一至关重要的新发现。

然而,正当拿起听筒,准备拨号之际,她突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她的那位通话对象除了具有双重的政治身份之外,还拥有不止一重的职业身份,他既是新华大学的讲师,同时又是一位冷库技师,所供职的企业好像是叫做——“兴业综合水产公司”。

想到这里,顾盈一阵恶寒,拨号的玉手僵在了半空中……

“……密斯顾,请你记牢,黄浦江边上没有不吃腥的猫……”终于,她记起了另一个男人的忠告,“……尤其是当他碰上了鲜活水嫩的鱼腥……”

原来,这里的“腥”和“鱼腥”指的并不是她本人,甚至,这两个词语的所指根本就不相同。

“……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个电话,本人在法租界静候佳音……”

难道说,所谓的“想通”,其实是指……

一番痛苦的纠缠后,她翻开了茶几上的电话册,按图索骥,接通了法租界警务处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