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土 03 砷含量=?

 

九点三刻,标致车停在了新华大学的临时校舍门口。

今夜的任务还没结束,必须尽早验明烟土的化学成分。为此,有必要再次借用学校的实验室。

生化实验室设在百货公司的阁楼上,面积不过四十平米,好在麻雀虽小,五脏还算齐全,一些最基本的仪器还是躲过战火保存了下来。为了防盗,临时校舍每晚都有专人值班,起先用的是校工,后来经济持续恶化,只能改由教师兼职。今天是礼拜四,没记错的话,值班员应该是……

带着三分忐忑,顾盈走上了空无一人的楼梯。早在车里的时候,她就脱下了向导女郎的艳服,换上了平日里的衬衣素裙,扯下粉色蝴蝶结,简单束了束发,最后还不忘在左臂缠上黑纱。哥哥的二七之丧尚未服完,若非万不得已,她一刻也不愿以轻浮示人。

站在三楼值班室前,她再次整了整妆容,随后叩响了房门。

门很快打了开来,露出一张白净而年轻的男人脸,连同一尘不染的白衬衣。

“爱丽丝?”青年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你不是应该在家里么?这么晚了……”

“亚民,我有要紧事,要借用实验室。”她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道。

“要用实验室?”

“是的,我要做砷镜实验。”她从皮包里拿出了烟土。

“这是……鸦片……啊!难道是跟秋棠的案子……”

她点了点头,她早就跟对方提起过红砒烟土的事情。

“爱丽丝,恐怕我不能答应你,”亚民脸上布满了忧色,“除非你先告诉我,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很重要吗?”她的声音高了一调。

“当然重要。”对方也升高了音调,“秋棠已经遭了不测,我不能眼看着他妹妹胡乱冒险,往火坑里跳!”

“对,我今天就是跳到了火坑里,现在又跳出来了!怎么样,你还有什么意见?”她负气道。

“你……”一阵纠结后,对方叹出了一口气,“……好吧,等我一下。”

言罢,他转身走进值班室,找来了阁楼的钥匙。

两人一言不发地上了阁楼,进入到一团漆黑的小实验室中。

亚民打开了电灯。灯泡只有两只,加在一起八十支光,堪堪辨得清人脸。

“有点暗,需要哪些器材,我帮你找——”

小小龃龉烟消云散,爱丽丝心中一阵温暖……

亚民姓于,与哥哥同岁,是哥哥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两人无话不谈,堪为知己。中学毕业后,两人各奔东西,哥哥远赴德国学习警务,亚民则是考上了新华大学生物学系。四年后,哥哥学成归国,成为市警察局的警官,亚民也顺利毕业,留校当了助教。时空并未阻隔两人的友谊,他们依旧是亲密的至交。为了民族复兴的远大理想,他们彼此激励,共同奋斗。37年华界沦陷后,哥哥本想立刻辞去伪职,远赴西北大后方,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其中亚民的劝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尽管一开始有所误会,但过不了多久,顾盈还是得知了真相:原来,除了大学教师之外,亚民还有着某种特殊身份。从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她的哥哥也拥有了那种身份,和亚民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那是一条隐蔽的正义战线,其重要性不亚于抗战前线。这两年来,哥哥天天和满坑满谷的汉奸为伍,从事的工作不但危险,而且充满了屈辱,简直是万夫所指。要不是亚民的支持,哥哥一定坚持不下来。然而,哥哥终究还是倒下了,死在了一群最无耻的汉奸手中。早在哥哥失踪的时候,顾盈就曾暗中找到亚民,向他询问哥哥的下落。不料亚民却坦言:他也不知道,他的组织近期并未分派给哥哥任何任务。不过,前段时间哥哥曾向他透露过,自己正在做一个秘密调查。亚民问他详情,哥哥却不愿多说,只是讲,一旦调查成功,就能大大打压汉奸帮会的气焰。亚民劝他不要过分冒险,可哥哥却说不会有事。谁知一别之后,竟是天人永诀。

在顾盈眼中,亚民的相貌和才智都不输哥哥顾秋棠。两人的仪容都是千里挑一,身形挺拔,玉树临风,而且都有着高贵俊美的,大理石雕像式的鼻子。不同之处在于,亚民书卷气更重一些,眉目更清秀,遇事更冷静沉着,比哥哥更有理性,却也少了几分阳刚血性,尤其是近两年间。八一三之后,学校从华界迁到了租界,亚民也从助教升为了讲师,整个人越发显得文弱起来。他不仅辞去了校剧社的编导职务,还疏远了一大批热血的学生,成天如履薄冰地站在讲台前,照本宣科,不谈国事,天再热也穿得严严实实,连衬衫袖子也不见他卷起来过。尽管知道亚民的苦心,但顾盈还是觉得,地下工作做到这种地步,也实在是太憋屈、太郁闷了一些。可纵然隐忍如此,亚民在新华大学依旧呆不大稳。且不说学校这两年大幅裁员,就算不在裁汰人员之列,讲师的微薄工资也很难满足水涨船高的日常支出。亚民的双亲在战前早已亡故,家中只剩下一双尚未成年的弟妹。为了生活,为了抗争,战后亚民只能将弟妹送回了江北老家,交由亲戚抚养,自己每月寄钱回去。为补贴家用,从去年中旬起,亚民在南市一家水产公司做起了兼职,担任冷库技术员,从此一周七天,没有半日空闲。眼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熬出了隔夜的黑眼圈,顾盈心中同情不已,但更多却是敬佩。一个知识分子,用他并不强壮的肩膀,不仅扛起了家庭的生计,更担负着民族的命运,数年如一日地坚持,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值得尊敬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稍稍欠了点男人味……

思绪飘摇间,亚民已经按她的要求找全了器材和药剂:锥形瓶一只、带通气管的瓶塞一枚、水平玻璃管一根、木塞一枚、煤气灯、硫磺酸以及一些金属锌。

万事俱备,顾盈全身心回到了现实中。

砷镜实验,又称马什实验,由19世纪英国化学家詹姆士•马什发明,专门用来检测物质中的砷。实验灵敏度极高,就算样本中的砷含量只有零点几毫克,也照样测得出来。

那天在法租界警务处的法医间,顾盈第一次见到了马什实验的装置,回来后请教了一位化学系的教授,这才掌握了整套实验方法。

首先,是将待测的烟土混合硫磺酸和金属锌,一并放入锥形瓶中。再为锥形瓶装上带通气管的瓶塞。然后在通气管上接上水平玻璃管,用木塞封住玻璃管的另一端。等锥形瓶中的药物充分反应之后,再打开煤气灯,加热水平管。烟土中的红砒会与硫磺酸产生化学反应,生成砷化氢气体,进入到水平管中。在高温作用下,砷化氢气体会分解出黑色的固体砷,呈小颗粒状,附着在水平管的玻璃壁上,闪闪发光,好像镜子一样。故而整个实验被称为“砷镜”。

顾盈如法炮制,再一次重复了十天前的实验。

然而,同先前的十几次实验一样,她依旧未能得出十天前的结果。无论她如何烧灼,水平管上都不见黑色粉末的踪影。

实验再次失败,或者说,她又失算了。

随着一阵强烈的挫败感,普渡饭店的不堪经历再度涌上心头……付出了如此之大的牺牲,承受了如此之大的屈辱,到头来却是……

顾盈猛地抓起锥形瓶,狠狠砸在了地上。

玻璃碎裂,瓶中气体弥散了开来,又辛又臭,让她想起了菊生令人作呕的大蒜鼻子。

“不好!是砷化氢!”背后的男人一声惊呼。

顾盈哪还顾得上什么有毒气体,转眼间,整块烟土被她扔在了地板上,承受着她近乎疯狂的践踏。

亚民赶紧打开窗户,不由分说将她拽出了实验室。

如果是哥哥的话,顾盈早就伏在对方怀中大哭起来。可今天的对方有些特殊,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得软弱。于是,她咬紧牙关,极力抑住了泪腺。

关上实验室门之后,亚民就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眼神忧伤而憔悴。

良久,还是她先开了口:

“抱歉……我没事,你去打扫吧。”

“不,爱丽丝……”对方再一次用英文名呼唤着她。记得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是在学校的一次联谊会上,那时的他还是大一学生,而她正就读于新华附中的高中预科。

“该说抱歉的是我,”亚民幽幽道,“爱丽丝,要不是我挽留,你哥哥早就去了大后方,根本不会留在警察局,也不可能发生今天的事情。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你们一家。”

“不,不关你的事。哥哥他是自愿为你们组织办事,要怪就怪那帮杀千刀的民族败类!” 

“不,我们终究是有责任的。爱丽丝,一个礼拜前我就向组织打了报告,请求组织调查秋棠的案子。两天前报告批下来了,上级很重视这件事,下令动用一切关系进行调查。漕泾沿江一带有我们的人,我想,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但愿如此……”她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这段时间,我爸爸的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一闻是言,亚民陷入了沉默。数秒钟后,他轻轻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三天前的早上,我出门上班的时候。”

“他们找你麻烦了?”

“还好,他们就是反复问我,秋棠的死我到底知不知情。”

“有没有动粗?”

“嗯,他们一共是三个人,问我的人手里拿着把枪。”

“岂有此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秋棠失踪的时候他们就来找过我,我等于是把原话又讲了一遍。可他们就是不信,叫我少装胡羊,不然请我吃卫生丸。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讲了一些很不堪的理由,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

“什么理由?”

“抱歉爱丽丝,虽然全是大实话,不过很刺耳朵,我不想你听到。”

“我一定要听呢?”

“好吧……我跟你父亲的人是这样讲的,顾秋棠是我们组织重要的合作伙伴,潜伏位置十分关键,通过日常工作就能为组织提供大量有价值的情报。出于长期利益考虑,组织绝不会让他轻易涉险,暴露自己,更不可能让他去招惹复兴社。就是这些了。爱丽丝,要打要骂,随你便吧!”说完,对方低下了头。

确实,在这一瞬间,她很有抽人耳光的冲动。然而,对方恳切的语气、负疚的眼神、悲伤的面容,以及与哥哥一般坚忍的鼻梁,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不由得平复了心绪。

阁楼的挂钟敲响了十点半,趁此机会,她决定结束今晚的拜访: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亚民送她下了楼。

“放心,我垮不了。”她一脚踏进了标致车,回首道,“你自己也多保重,调查一有进展,请马上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