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美国大学的过程中,沐雨结识了很多殊途同归的年轻人,就像歌中唱的:“会有那么一天,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飞向天外的天。。。。。。” 九十年代的今天,他们要飞出这片天,要到更高更远的穹苍,看更高更远的世界。
离开的日子一点点临近了,沐雨一个人来到了姥姥的墓上。 亲爱的外婆,亲爱的姥姥,是平凡而又伟大的众多华北妇女中的一个。 她一生不识字,从白洋淀到北京就是她一生的路程,她经历了战乱,饥荒,动荡和困苦,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养育了七个子女和众多孙辈。 姥姥是沐雨童年和少年的避风港,也是沐雨一生的爱的源泉。 沐雨把鲜花放到姥姥的墓前,轻声对姥姥说:“姥姥,我长大了,要走了。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我会再来看你!”
姥爷益新现在已经是一个离休的老干部了,他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孤零零地坐在家里打盹。 沐雨走进来,他睁开眼说:“来了? 听说你要上美国?” 沐雨说:“嗯,我要走了,姥爷。”
益新问:“几年回来呀?”
沐雨忍着眼泪,说:”姥爷,我两年就回来。“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是面对姥爷,她能说什么呢?
“姥爷等着你。” 益新滴下了浑浊的老泪。他明白,一张机票,就可能花掉一家人大部分的积蓄,没听说谁去美国上学两年就回来的。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沐雨了!
准备行程的忙碌,跟同学朋友的告别,让沐雨整天不着家。 水仙心里发慌,一个女孩子走这么远,临走还老不着家,也逮不到机会好好跟她说说话,嘱咐嘱咐。 水仙想起沐雨小时候就不在家,送到姥姥家养了那些年,回来跟自己也不亲,又回想起自己那些年内焦外困,跟高宏又闹得不可开交的日子,回想起自己当时对沐雨又打又骂,水仙难过地想: 难怪这孩子跟我不亲,临走都不跟我多待会儿。 水仙想起来就掉眼泪,坐在家里等着沐雨回来。
沐雨一回来水仙就赶紧迎上去,大嗓门地说:”怎么才回来? 去哪儿啦?整天不着家! 忙什么哪? 翅膀还没硬呢,父母就都不要啦?” 水仙就是这么不会说话,心里再怎么爱,嘴里出来的也是埋怨,也是讽刺挖苦。
沐雨真是烦死了,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这个家:“唉呀,妈! 我还有几本书没买呢,我走了。” 水仙气得干瞪眼。 自己做了一大桌子菜,想着多给她吃点好吃的,到了美国吃不上了,可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又走了! 这个鬼孩子,怎么这么气人哪?
大庆这时候正好在水仙家,他坐下说:“她不吃我吃!“ 说着就拿起筷子吃起来,”你还别生气,你想想你小时候非得十四岁去工厂,谁的话你听? 那时候把妈气成什么样? 好歹沐雨成年了,也该出去闯闯了。 一代一代都是往外奔,才能进步嘛。”
水仙虽然知道大哥说得对,可是她还是说:“哼!反正不是你亲生的,你就说便宜话吧!”
大庆用筷子指了指水仙:“你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张嘴上了。” 高宏听见这话,一放筷子,给大庆倒上酒,说:“大哥!咱喝!”
高宏喝着酒,他心里也不好受。 转眼沐雨就要离家,高宏越看这个孩子越觉得像自己,那忧郁的眉眼,沉静的圆脸,活脱脱是自己的翻版。 可是自己的痛不应该在她的脸上,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忍辱负重,维持婚姻,不就是为了沐雨和沐坤吗? 可是沐雨这孩子,怎么脸上总是跟高宏小时候失去亲人寄人篱下一样的痛苦表情? 高宏深深后悔没有把沐雨留在身边长大,后悔没有更好地待沐雨,想起这些年自己对沐雨的打骂,恶言恶语,高宏真是万箭穿心。 他希望沐雨早晚会明白,爸爸再不好,也是一辈子都为了她。
高宏从单位借了一辆面包车,把沐雨的两箱托运行李和一个手提行李放到车上。 沐雨早就跳上车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坐好,一脸的兴奋。 水仙面色像要哭一样,坐在沐雨后排。
一路上,水仙说:“到了就打电话回来,别怕花钱。想家了就打电话。” 沐雨笑了笑,心想,我才不会想家呢。 水仙还想给沐雨塞上一个自己刚刚织好的毛背心,沐雨死活不要:“太沉了,我拎不动。 而且这花样这么花狸狐哨的,我怎么穿呀? 不要。” 水仙还想说什么,看沐雨面对着窗外,若有所思,水仙就不说了,自己偷偷抹眼泪。
首都机场的人流,大屏幕,广播,和望不到边的服务台让水仙手足无措。 她从来没有来过机场。 沐雨睁着兴奋的大眼睛,找自己的航班,看到之后,沐雨推起行李车小跑起来:“爸妈,我走啦!”
说着,沐雨就跑到了服务台,把机票和护照交给地勤人员。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只有旅客能够进来,爸爸妈妈是进不来的,他们已经被挡在外边了。 沐雨想回头找他们一下,但是地勤小姐正好在这个时候把登机牌递给沐雨,然后让沐雨把托运行李拎过去过秤,贴托运牌。 等沐雨把这些忙和完,地勤小姐往一旁一指说:“请到左边,32号登机口。” 沐雨就往那个方向走了。 再回头看爸爸妈妈时,已经看不到了。
水仙后来好多年提起来都特别伤心:这个没良心的孩子,狠心的孩子!推着小车就跑,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看啊!
沐雨按照指示牌,一路往32登机口走。 远远的,沐雨看到一个高个子熟悉的身影。 怎么? 他怎么在这儿? 肖兵两只手揣在兜里,站在那儿看着沐雨走过来。 沐雨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肖兵说:“我同学妈妈是工作人员,放我进来的。我来送你。”
沐雨笑着大声说:“唉呀,你哪儿那么多事儿啊? 不用!还跑这么, 远。。。。” 肖兵双眸的注视,让她吞回去了嘻嘻哈哈脱口而出的话。
肖兵凝视着沐雨,沐雨安静了,目光躲闪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 肖兵心里升起一股温柔:她终于第一次在我面前羞涩了,她终于第一次不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哥们儿。 但这珍贵的第一次,竟然是在她要远行的时候。
沐雨说:“我,我要登机了。再见吧。”
肖兵也不想气氛这么浓重,他想给沐雨一个轻松的心情,就笑着说:“原来咱俩是隔桌同学,后来隔街同学才当了几天,现在要当隔海同学了。 真跟不上你的节奏啊。”
沐雨也笑了:“我也没让你跟啊。”
肖兵说:“万事难料,后会有期。说不定以后,我也让你跟跟我的节奏。 登机吧,要不然行李架满了。” 肖兵看了一下沐雨的座位号码,然后转身问了几个等待登机的乘客,最后跟一个年轻人拍着肩膀说:“哥们,我朋友座位离你不远,麻烦你帮她把行李举到行李架上行吗? 我怕她那小细胳膊举不动。 谢了啊,哥们!”
沐雨小声嘟囔:“没事儿,不用! 你看你,我又不认识人家!” 可是肖兵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嘴上,示意沐雨不要说话。 他注视着沐雨良久,说:“保重!” 然后看着沐雨翩然而去。
就像爸爸高宏是全家第一个走出东北的人一样,沐雨是祖祖辈辈第一个奔向美国的人。 她的祖辈曾经从富庶安逸,儒雅慈善,到被掠被杀,满门抄斩。 她的父辈也曾是有才华有抱负的翩翩公子,但苦难的人生把他打磨成了一个在底层挣扎,为生存而活的劳苦工人。 她自己曾经有过不堪回首的童年和少年,一度到自杀边缘,却建立了新的梦想,飞往更广阔的天空。
飞机冲上蓝天,沐雨看着窗外。 祖祖辈辈,这里的蓝天就是她的天,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就是她的根。 她的祖先就葬在华北大地,她的家庭就在这里繁衍生息。 她的血液里,有高家大院的辉煌,也有白洋淀的温婉,有爷爷的刚强,也有姥姥的柔韧,有爸爸的睿智,也有妈妈的灵秀。 所有这一切是沐雨永远的传承,永远的财富。
她把手放在自己胸口,体会着一份清凉和温润,她贴身佩戴的,是父亲高宏亲手给她戴上的,高家祖传的赤目玉观音。这个祖辈的传奇,曾经见证了爷爷一家的富庶和慈善,以及他们被掠夺和屠杀;见证了父亲高宏生死存亡的挣扎和对生命的执着,如今赤目观音将伴沐雨飞往新的天地,见证她开启高家第四代传人的新篇章。
~~全文完~~
2017 年 6 月 18 日 父亲节
完稿于美国波士顿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亲
海云 (2017-07-19 15:37:04) |
祝贺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写长篇不容易,你做到了,我从头跟着读到结尾,为你骄傲! |
牧童歌谣 (2017-07-19 16:44:42) |
非常感谢你的鼓励和跟读,你的评论和建议都是一步到位,很佩服你的文学功底。 有你跟读真是荣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