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粟浮沉》(七十五)江湖深浅无从知,沮丧公职催人衰

(七十五)江湖深浅无从知,沮丧公职催人衰


早饭过后,高宏穿起外套准备去上班。 他突然发现外套兜里有一卷纸,打开一看,是一页一页的草图和技术问题,后边还有一串人名和电话号码。 高宏使劲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在西苑饭店,姜万年拉住正在一杯一杯灌酒的他,喋喋不休地说什么技术问题,说什么有人咨询,然后临走把手里的一卷纸塞进高宏口袋:“回去好好看看,想想,给我个回话啊!”


高宏那时候早就喝醉了,现在根本不记得姜万年让他想什么,回什么话。 到了单位,高宏给姜万年的大哥大打了个电话。 姜万年说:“你想好没有?干不干?”  高宏说:“你丫得跟我说清楚什么事儿啊?  杀人放火就别找我了呗。”  


“我他妈昨晚上都白说啦?” 姜万年气得够呛。


原来是姜万年联系的两个乡镇企业遇到了技术问题,正好是高宏精通的技术范畴,准备找高宏咨询,画图。 “一共六张图纸,五百块钱一张,我知道你,这点事儿也就是两天的活,你就星期六星期天加把劲儿就能干完,怎么样,干不干?”  


三千块钱,是高宏大半年的收入。 而且,高宏看着那卷纸上的提问和草图,他一看就知道是什么问题。 甚至于即使人家不给钱,他也有强烈的想告诉人家解决方案的冲动。  


周六高宏请了病假在家画了一天图,周日又是一天埋头画图。 周一一早,高宏打电话找姜万年:“六张都画好了,拿走吧。”  


“你小子也太快了!不行,拖俩星期! 你这么拿人家三千块,这不让人家不痛快吗? 你先慎着,我去告诉他们这问题是大问题,没救了,告诉他们你正夜以继日找解决方案呢。 你小子,忒实诚了你!”  姜万年把电话挂了。


两个星期之后,姜万年拿走了图纸。 又过了几天,几个皮肤黝黑,穿着西服外衣,里边套着破毛衣,带着鸭舌帽的人来到高宏家。 一见面,领头的人就紧紧握住高宏的手,脸上流下纵横的泪,用土话说:“高工程师! 我们全村老小让我来拜你来啦!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高宏简直懵了:“请问您是?”  


来人报了自己的厂名,高宏想起来是姜万年在那卷纸上写的工厂名字。 高宏赶忙把几个人让进屋里坐。 厂长流着泪告诉高宏,这个厂是全村老小掏出了各家所有积蓄办的民办厂,但是村里没有懂技术的,本来聘请了一个工程师,但是人家嫌工资低,撂挑子走了。


“十几天前姜总经理告诉我们问题没法解决了,没指望了,唉!高工程师啊,您是不知道这十几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家家以为自己一辈子的积蓄都没了,光是想上吊的就有四五家呀! 我是一家一家走,用脑袋担保,才勉强没出人命!我想着我带大伙干,干好了大家受益,干不好我以命谢罪,就这,我们也要领着大伙往前奔,奔前程,让大伙脱贫!”   老厂长又是老泪纵横。


“现在好啦!您帮我们解决了!您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哪!”  说罢,掏出了三千五百块钱,捧到高宏面前,“这点钱,拿不出手,可这是各家从娃娃嘴里省出来的,您别嫌少。”  


高宏羞愧难当,后悔不及! 他坚决地把钱塞回了老厂长的口袋里:“厂长,你们民办厂不容易,我没能更快地给您解决问题,非常对不起!我不能要您的钱,您拿回去用在刀刃上吧。”  


老厂长急得头上青筋暴出:“您不要就是嫌少哩!就是以后不打算帮我们哩!就是看不起我们哩!”  


高宏看着老汉急得满面通红,只好说:“好好好,那我就拿三千,不是说好了是三千吗? 您这太多了!”


“不多不多!是这三千五百块值钱还是全村的命值钱啊?这个帐我老汉儿算得来。 高工程师啊,我就求你一样,就求以后有问题我还能来找您,您放心,我们有多少钱就付您多少钱。 您来我们村里,我们给您摆大席,唱大戏!”  


第二天一上班,高宏直奔电话机,接通了姜万年的电话就一通骂:“你他妈的以后这缺德事儿别拉着我!差点他娘的出人命你知道不知道? 我两天弄出来的事儿你给人家拖俩星期,损不损啊你?”  


姜万年哈哈直笑:“你呀,太天真了! 我见过多少乡镇企业了? 你以为就你能啊? 飞速给人解决问题的事儿我也干过,是江西的一个村办企业,他们都停产了,我去了四个小时让他们机器又转起来。可你知道他们全村人说什么吗?都说不值那么多钱,都说我是骗子,骗他们钱,说本来就没啥问题,是我故意弄出来的问题,骗钱,然后钱到手了又给三下五除二修好了。 后来那个村谁见了我谁吐吐沫。 我告诉你,你还别装好人,我比你了解农民!”


“太他妈缺德了你!” 高宏还是骂,可是声音小了很多。


拿着三千五百块钱,水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能买多少东西啊! 冰箱,彩电,录音机,这下都能买齐了! 可是转念一想,高宏救了他们全村呀,三千五百算什么?  水仙越想越觉得亏了。 就叫住高宏说:“你给他们解决多大问题呀,救了他们的命呀!就给这点钱? 我看他们这帮人就不怎么样! 他们就是看你傻,好欺负。 你以后别给他们干,别这么下三滥!”  


在姜万年的引荐下,高宏又跟其他的几个乡镇企业建立了联系。 跟这些人打交道多了之后,高宏发现,姜万年的处事方式虽然混蛋,但也是被现实给逼的。 这些企业由于用的都是乡亲的救命钱,所以局限性很大,领导层也非常情绪化,没办法有更高的格局。 任何事情,好的时候感恩戴德,稍有不顺,或者稍微需要一些耐心等待的时候,所有的怀疑,责任,猜忌,谩骂,全部落到他一个人身上。 高宏本来想,在乡镇企业提供技术,比在国营企业上班收入高出十倍,但现在看来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厂里慢慢就开始传言高宏在外搞技术,腰缠万贯。 甚至郝厂长都在碰到高宏时说:“你现在工作干得不够踏实,我看你是分心了! 要注意啊,你这么下去可不行。”  


过了一段时间,就是评职称的时候。 高宏这次很有信心能够评上高级工程师,他其实是厂里当之无愧的总工程师,技术上绝对是挑大梁的。 但是不可能从一个一般工程师一下子评到总工,高工这个职称,高宏还是有把握的。


谁承想,最后评职称下来的名单上却没有高宏。 连比高宏年轻的,平时一遇到技术问题就来问高宏的人都评上了高工,唯有他没有评上。 全厂都在嘁嘁喳喳地议论高宏,每天高宏上班都如芒刺在身。


人事科的老陈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他当年曾经在高宏刚刚来报道的时候给了高宏一个下马威,但现在他简直把高宏当亲儿子,不为别的,就为高宏跟他是铁杆酒友。 高宏想知道评职称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找老陈喝酒。 酒到酣处,老陈大着舌头说:“你小子冶金部得罪人了吧? 那边有个吴主任怎么回事儿? 本来评上了,被吴主任给摩挲下来了!”  


高宏只觉得一股血气往头顶上冲,奶奶的,阴魂不散的吴满仓! 可是高宏只要在冶金机械厂,他就是归吴满仓管,就是逃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 高宏的情绪简直坏透了,一想到以后总要在吴满仓的控制下,总要仰仗吴满仓的鼻息,他简直想吐! 而且吴满仓指不定怎么用自己来威胁雁若呢,雁若指不定在为自己受什么苦!


回家的路上高宏想,奶奶的,老子不伺候了! 天地之大,自有留爷处。 只要他脱离冶金机械厂,雁若也就脱离了苦海。


可是水仙一听高宏想辞职下海,立刻又哭又闹,已死相逼:“我跟着你受了一辈子苦,老了你还不让我踏实! 你没了公费医疗,没了退休金,你干不动了就死去呀? 你万一瘫在床上了谁伺候你呀? 谁给你付医药费呀? 俩孩子还没上大学呢,你作死啊? 下海不行你可再也回不去上班了,你要饭去啊? 我告诉你说!你敢辞职我就敢死给你看!”  


水仙闹得太凶,以至于血压升高,一天早晨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在水仙的逼迫下,高宏不得已选择了稳稳当当又令他绝望的公职。 他如同一个万念俱灰的老头,越来越多地喝酒,对沐雨和沐坤越来越没有耐心。 尤其对沐雨,更是大吼大叫,随意谩骂。 对于沐雨来说,高宏已经不是那个时而温柔时而凶恶的情绪不稳定的爸爸了,他变得永远是凶恶的。他已经不再努力克制自己的脾气,四十多岁的高宏随时随地叹息着、阴郁着、吼叫着。而沐雨就在爸爸妈妈的夹缝里苟且偷生。









海云 (2017-07-17 13:33:00)

姜万年对中国农民的分析真是深知人性。

牧童歌谣 (2017-07-18 01:10:06)

中国农民的局限性很大,使他们很难有更高的格局。 非常不幸,也是环境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