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同学间开始传阅琼瑶的小说。 沐雨也读上了瘾，短短两周之内，沐雨一口气读了《窗外》，《我是一片云》，《几度夕阳红》，《在水一方》，《月朦胧鸟朦胧》，《聚散两依依》，《雁儿在林稍》。
班里的女生，都深深沉迷在琼瑶编织的凄美爱情世界里，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心不在焉。 一天，沐雨手托着下巴，雾蒙蒙的大眼睛望着窗外，正在想李梦竹和何慕天深深相爱却擦肩而过的人生，突然听见老师叫：“高沐雨！” 吓得沐雨赶紧站起来。
老师说：“你算出来了吗？ 这个杠杆的长度到底是多少？”
沐雨简直傻了，什么杠杆啊？ 这是物理课吗？ 老师让算什么呢？ 只听到后边肖兵轻轻的声音：“四点二五米。” 沐雨对老师说：“四点二五米。”
老师哼了一声：“你倒是挺聪明，一心能二用。 那你给我说说你怎么算出来的。” 沐雨直冒汗！
还没等沐雨说话，肖兵在座位上大声说：“老师，就是用您黑板上左边第二个公式，把数字往里边一带就行了。”
“我没问你！谁让你不举手就发言啦？ 到墙角站着去！” 老师怒不可遏地说。 肖兵磨磨蹭蹭站起来，还假装把椅子碰倒又扶起来，过了半天才站到墙角去了。 沐雨趁这个时间，根据肖兵的话，飞快地把黑板上的题和公式看了一下，然后按照肖兵的思路，说了一遍。 老师没办法，说：“你坐下吧，以后上课不许开小差！”
沐雨慢吞吞地坐下，偷偷扭头看了看墙角的肖兵。 肖兵看着她，开心地笑了。
每次读琼瑶小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书里的男主角在沐雨的脑海里总是那个新同学陆乔的形象。她读到的每一份爱情，每一次邂逅，每一抹伤心，每一股执着，在沐雨的脑海里，都是陆乔的影子。也许是因为沐雨没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可以与书里的人和事链接，只有这个她从没有说过话的，英俊得有点不真实的，叫陆乔的男孩，依稀有书中主人公的形象。 陆乔是唯一能够在沐雨心中链接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人。全班的女生都处在沐雨同样的境况下，十六岁的花季，一方面读琼瑶小说情窦初开，一方面又和一个异常英俊文雅的男生同班上课。全班女生恐怕没有一个不对陆乔抱有幻想的，尤其是班主任的女儿董小霞，简直每节课不看黑板，就是回着头瞄着陆乔的方向上课。 但是陆乔似乎全无知觉，并不在意女生们的目光和窃笑。 沐雨想：可能他这样的男生，早已经习惯了来自异性的关注。
一天放学回家，路过隔壁小芮子家门口的时候，小芮子突然从家里冲出来，一下子把沐雨撞到了墙上。 沐雨刚刚扶着墙站起来，小芮子又用肩膀一拱，又把沐雨拱了一个趔趄。 沐雨说：“小芮子，你干嘛呀？”
小芮子用手指尖点着沐雨的肩膀，点一下说一句：“你说我干吗？你说我干吗？”
沐雨转身就走，她和小芮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那个丫头是个有名的能骂街能吵架能惹事的主儿，连她妈都怕她。 沐雨根本不想理她。 可是小芮子挡住了沐雨的路：“走什么呀？心虚了？你不是有本事吗？ 不是有本事跟肖兵好吗？ 现在怎么着？ 怂啦？”
沐雨简直气疯了：“你说什么哪？ 我跟谁好啦？ 你怎么胡说八道啊？ 怎么着？ 你是不是看上那个肖兵啦？ 我告诉你啊，你看上谁我不管，肖兵跟我也没关系，别跟我找茬！”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小芮子跳脚大骂，口出秽语，简直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骂出来的话。 沐雨把自己家门窗都关上，任凭她骂去。 可是没过一会儿，水仙回家了，小芮子她妈也回来了，一看小芮子在指着沐雨骂街，水仙就问芮子妈：“哟，这干什么呢？ 我女儿老实，也不能这么欺负呀。” 芮子妈赶紧死活把小芮子拉回了家。
进了家门，水仙拎着沐雨的耳朵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你个死不要脸的！怎么让人家骂上门啦？丢人不丢人啊？ 你做下什么事儿啦？”
沐雨气得大喊：“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愿意骂，我哪儿管得了？ 谁不知道小芮子从小就喜欢肖兵啊。 她喜欢就喜欢呗，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骂我！”
水仙说：“不提这小子我还忘了！肖兵是不是考进你们学校啦？他跟你是不是一个班？ 我告诉你说！你不是不知道他妈是谁。 他妈是小偷，蹲过监狱！ 有这样的妈，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妈当年差点儿把你妈害死，差点儿害我进监狱你知道吗？ 我告诉你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肯定是你跟肖兵说话来着！ 你要是敢和那个肖兵有什么瓜葛，你这是要你妈的命呢！”
沐雨说：“妈！我没有！我们就是同学，话都很少说。”
水仙说：“你从此一个字都不许跟他说，听见没有？ 他跟你说话你也不许言声，不许回答！ 有那么几次他就不跟你说话了，听见没有？ 你要是敢跟他说话你试试！ 我打不死你！”
沐雨没办法只好答应。 其实她对肖兵真的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个同学。 但是沐雨一想到肖兵从小就从来没有像别的男生那样欺负自己，在姥姥去世时，在听说自己试图自杀时，还特意来安慰自己，而且他被老师罚站也要帮自己解围，沐雨想起肖兵罚站时还在高兴地冲着自己笑。 现在妈妈非逼着自己一个字都不许跟肖兵说话，这实在是太对不起肖兵了。
接下来的几天，沐雨尽量躲着肖兵，在他来找自己说话时也低头不语，把肖兵彻底搞糊涂了。 沐雨心里说：“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
几天下来，妈妈对自己的盘问和警惕，肖兵沉默地看着自己的眼神，小芮子，芮子妈，面前不断出现的陆乔，董小霞和那一群在陆乔周围嘀嘀咕咕的女生，同桌好友王薇薇的询问，还有琼瑶小说里无尽的故事，都搅在沐雨的脑子里，实在太乱了，太闹了，沐雨必须把一切打理清楚。
对于沐雨来说，她思考问题的方法就是写，用笔来思考。 看了那么多的文学作品，加上天生对人对事的敏感，和长期自己细腻的思绪无处倾诉的苦闷，使沐雨有强烈的写东西的欲望。 她幻想自己有一个细密条格的漂亮的日记本，然后可以用娟秀的钢笔字在上边写美丽的篇章，倾诉自己心底的故事。 可是沐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日记本不能放在学校，更不能带回家里。 她在家里没有哪怕一点点自己私人的空间。 她的抽屉妈妈定期要翻一遍，她的书包妈妈要定期检查。根本没有地方放日记本的。
沐雨过生日的时候，王薇薇神秘地掏出一个纸包伸到她面前。 沐雨打开一看，啊！竟然是一个有着清秀的淡黄色塑料皮，细密的天蓝色条格的，崭新的美丽的日记本！ 和沐雨梦想的日记本一模一样啊。沐雨高兴地和王薇薇抱在一起！
晚上，沐雨在她和妹妹的小屋里来回打量，想找一个能藏一本日记的地方。 她自欺欺人地想，也许书架上的一排书背后可以藏一个日记本吧。 沐雨的写作欲望一旦萌发，就不可遏制，她太想写了，就自己劝说自己接受了书架的书后藏日记本的可笑想法。
沐雨废寝忘食地写啊，写啊，如同决堤的洪水，把自己需要倾诉的一切都倾注在了这本厚厚的日记里。 而陆乔，这个链接沐雨文学幻想和现实人生的英俊小男生，自然也出现在沐雨的日记里。 这个载着沐雨小少女的梦的日记本，却如同一颗致命的炸弹，在她最不设防时爆炸了。
有一天，沐雨把手伸到书架后边去拿日记本，发现竟然空空如也，日记本不见了！ 沐雨脑子里嗡的一下－－准是让爸爸妈妈发现了！ 沐雨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日记的内容，想象着爸爸妈妈看到后会是什么反应，沐雨简直觉得天旋地转！
晕眩了一会儿之后， 沐雨横下一条心，他们爱怎么惩罚我就怎么惩罚我吧，大不了就是打骂，罚跪，不给饭吃，不是都见识过了吗？ 沐雨并不把爸爸妈妈这里当家，她觉得自己是一个长大就要离开，永不回头的过客。所以沐雨在父母这里挨打挨骂挨体罚都已经麻木了，不觉得伤心了。 这么想着，沐雨心安了一些。
奇怪的是，爸爸妈妈接连两天回家也没提这事，他们连续两天晚上出门，也不说去了哪里，沐雨非常纳闷。
第三天沐雨一上学，就发现气氛怪异。 同学们看沐雨的眼光都有点不对劲。董小霞她们几个女生更是看着沐雨捂嘴窃笑，嘀嘀咕咕。 肖兵也用悲伤的目光看着沐雨。
沐雨有点摸不着头脑，问王薇薇：“怎么了这是？怎么都怪怪的？”
王薇薇说：“是不是你爸妈看见你的日记了？”
“你怎么知道？！” 沐雨大惊失色。
王薇薇叹口气说：“我妈正好在隔壁齐老师家串门，你爸你妈来齐老师家找齐老师了，带着你那本日记给齐老师看。 然后，董小霞也看了。。。。。。”
沐雨眼前一黑，双手紧紧抓住课桌边缘！！ 董小霞那个无风三尺浪的是非精，掌握这门好的素材，指不定怎么添油加醋地传呢，怨不得全班都斜眼看自己，怨不得全班气氛怪异！
沐雨想，自己实在是低估了她的爸妈了，事情远不像挨打挨骂那么简单。 是啊，自己太天真了，从小到大，他们哪件事不是把事做绝？ 哪件事不是以她最痛的方式来伤她？ 小时候让她离开父母，把她送去姥姥家，长大又强行逼迫她离开姥姥，把她接回那个地狱一样的家，姥姥去世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一句安慰。 她好不容易在小说中找到一点解脱，妈妈就把小说和图书证都撕掉，她好不容易有了型晓文这个朋友，妈妈为了制止她唱戏，逼着她断绝跟型晓文的来往，她在京剧里找到心灵的安慰和小憩，妈妈就把她好不容易收集的京剧画册撕烂烧掉，然后告诉她她一没嗓子二没相貌三没身材，唱戏只会丢人，她自我意识觉醒，知道女孩子爱美的时候，父母却逼迫她穿男式的旧衣服和破鞋子上学，她在自杀未遂和失去姥姥的痛苦中，在肖兵这里听到了唯一的一句安慰，妈妈竟然逼她再也不跟肖兵说话。。。。。。。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次她的生活里有一点点美好，有一点点盼望，父母总是亲手把那个微弱的火苗掐灭，这一次，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每当她把自己的心一层一层裹起来，觉得父母再也不能伤到自己的时候，他们总能找来更尖利的刀，以她不能想象的方式，刺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护。 沐雨抬眼看了看陆乔，这个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的男生，这个美好得像诗一样的男生，不是自己生命里新的火苗吗？ 有什么理由能够指望爸爸妈妈不把这个小火苗掐灭呢？ 有什么理由能够期盼他们掐灭她生命里一切亮光的手能够这次稍稍留情呢？ 沐雨的心里爆出了一声冰冷的冷笑。
班主任齐老师把沐雨叫到办公室谈话，沐雨双眼发直，一言不发。 齐老师说的什么她也完全听不见，心里只是充满了对齐老师给她女儿看自己日记的愤恨。 然而真正让沐雨绝望的是，从没有跟沐雨说过一句话的陆乔竟然也被齐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 谈完回来陆乔怨恨地看了沐雨一眼。沐雨眼前全黑，恨不得但求速死！
放学后，沐雨行尸走肉一般地往家走。 远远的，肖兵骑着自行车，若即若离地跟着她。 沐雨停下来，回头看着肖兵，等他骑车到自己面前停下，沐雨问：“你怎么跟着我？” 肖兵低了头，犹豫一下，嘟囔道：“ 我，我怕你出事儿。” 沐雨冷笑一声：“放心吧，死不了。”
一连几天，每个早晨沐雨一出家门，就看见肖兵远远地跨着自行车在街口，他默默地跟着沐雨到学校。 每一个课间，肖兵都盯着沐雨，即使她去上厕所，肖兵也在厕所门口等着，直到沐雨回到座位。 每天放学，他远远地跟着沐雨，直到看着她进了家门。
那几天，父母的责打、叫骂、侮辱、诅咒对沐雨来说都好像发生在另外一个空间里。她没有悲哀，没有疼痛，她的心里只剩下了仇恨和绝望。父母说什么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身心所受的苦也不重要了，沐雨唯一的信念就是远离这一切，远离这一切，永远不回来！
| 海云 (2017-07-17 13:02: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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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父母的态度和前一章转换得太突然，可能需要一点铺垫。比如，前一章说父母意识到女儿的长大，心疼她学唱戏太苦，导致她开始发奋读书。这一章提到母亲对女儿各方面的言语侮辱（形体和嗓音）......因为中间没有过渡带，显得凸凹。 孩子的心理写的很好，像现在很多孩子进入青春期后也是一下子转变，其实可能都有内因和外因。 |
| 牧童歌谣 (2017-07-18 01:12: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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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到底是旁观者清，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真的是这样的。 我把这里再改改。 我觉得当时写的时候，因为这两章之间隔了些日子，就连贯得不好。 海云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