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天醒來,已經過了十點。拉開窗簾,陽光一涌而進,象一群搶購緊銷商品,在門口等了很久的消費者。我拉直了被單,用手把表面的皺紋擼平。霎那間,揚起一片灰塵,象千萬隻小螞蟻在陽光裏跳集體舞。它們象一道霧濛濛的屏幕,在我的眼前遲遲不肯散去,好像在笑話我,在別人家裏打工還要睡懶覺,難爲情嗎?我在心裏說,你們昨天在哪里?知道我夜裏被嚇得半死嗎?反正這份工是不能再打下去了。晚起睡懶覺有什麽不可以?不拿錢就是了。

我把東西收拾完,走到樓下,感到氣氛不對。整棟樓空空蕩蕩,不見安娜,也不見蓓蒂等一大群傭人,好像走錯了人家。我蹬了一下脚下的樓梯,一聲沈悶的反響,連灰塵都看不見。我走到底樓的過道上,越走越覺得自己變小了。前看後看,死氣沈沈,厨房怎麽那麽遠?直通大門的走廊怎麽變得那麽長?哎喲,仿佛空氣也變得陌生,凍住了似的,呼吸起來特別沈重。這是怎麽回事啊?我完全失去了對這棟房子的感覺。是因爲昨晚受驚?還是因爲我睡懶覺,被他們抛弃的關係?

客廳已經被收拾得幹乾淨淨,皮沙發上沒有一張紙片,咖啡桌上沒有一隻杯子。地毯上留下了吸塵器輪子滾過的一條條長長的痕迹。沒有人,一切都象道具一樣,變得那麽不真實。

二樓,四個睡房,我一間一間地推門進去看。我輕聲地喊著:安娜?柯麗絲?你們在嗎?我進主臥室之前,沒有喊喬治的名字。敲了敲門。沒有回音,就推了進去,也是空的。健身房是玻璃墻壁,裏面的燈關著,沒有人。

有人嗎?我提高了嗓門,站在樓梯口,對空喊了一聲。聲音一出口,就給吸走了,連個回聲都沒有。

有人在這裏嗎?我喊第二遍的時候,已經回到了底樓。我想喊得響一點,但是,在聽見自己的聲音以後,知道勇氣已經所剩無幾。

這棟樓裏,只有兩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都在底樓。一是書房,二是樓梯底部的那間臥室。我不敢去臥室,想象中,那房間肯定很低矮很陰暗。如果有人,也不會是柯麗絲和這家的主人。以前看的電影裏,藏壞人死人和犯罪工具的,往往在樓梯底部的房間裏。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背脊發凉,手脚打顫,我猛地轉身,怕有壞人跟在後面。

昨晚的恐懼就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找上了我。背貼著墻壁,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書房就在我的左邊,大概有二十步遠。我橫著走,一步步向書房移動,背後的衣服和墻壁磨擦得“赤赤”作響。我抓到了門把。我已經想好了。如果書房裏沒有人的話,我得趕快給查理打電話。不能多停留。這個鬼地方,簡直要了我的命。金屬門把比我的手還要凉,我捏了一會兒,捏到它接受了我的體溫以後,小心翼翼地擰了一下,門一開,有聲音飄了出來,反而把我嚇了一跳。

請進。

喬治,那是喬治的聲音。如果只有他一人的話,我是不敢進去的。

是素素嗎?

YES。我猶豫了一下,躲在門後面說。柯麗絲在嗎?

在這兒。柯麗絲在這兒。喬治說。

這時我才把門一寸一寸地往裏推。打開一看,原來,柯麗絲正坐在喬治的旁邊,觀看電視裏的卡通片。這棟房子隔音太好,即使裏面敲鑼打鼓,外面也聽不到。

早安,素素。喬治和我打招呼。他顯得有些疲倦,表情淡漠,穿著昨天早上相同的睡袍,頭髮鬆散。

早安。我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邊打量著這個四面被書架包圍了的房間,一張巨大的寫字臺,象一顆大門牙似的,對著房門。轉角沙發很寬,象一張轉彎的睡床,兩頭都有茶几,臺燈亮著。如果沒有那扇窗,這裏幾乎象陰間一樣。

我說,對不起,來晚了。

喬治說,昨晚沒有睡好吧!

還可以。我說,找不到你們,真有點著急。

喬治說,你的早飯在微波爐裏。

我裝著沒有聽見。他沒有了昨天的客氣和熱情,一定在生我的氣。

柯麗絲看到我,一邊叫著我的名字,一邊招手。我上前去親了親她,說,柯麗絲,小寶貝,素素要走了,你自己玩。

喬治猛地轉過臉來,不解地說,噢,你有事嗎?安娜說,你到晚上才走呢!

我低下頭,看著脚下的硬木地板,爲難地說,我想把這份工作辭了。功課太多,每天來這兒,要化很多時間。

噢。喬治第二次說“噢”的時候,站了起來。他在房內來回地走。看得出來,他在用脚步安定自己的情緒。幾個來回以後,他說,是這樣啊,我理解你。

我說,這個周末,我沒有做什麽事情,不必要付我工錢。

乘他還沒有反映過來,我忙說,我走了,你們保重。

說完,我就出來了。離開這個鬼地方,我感到一陣輕鬆。從柯麗絲的沙發旁走到書房門口,喬治一直沒有回話。我走到走廊上,走到樓門口,喬治都沒有要我回來的表示。是我自己意識到,沒有車,是回不了家的。只能轉回來,想給他打個招呼,或許送我回家,或者借打個電話通知查裏?

對于我重新出現在書房的門口,喬治著實吃了一驚。他瞪大了疑惑的眼睛看著我,看得我不敢開口求他。我含含糊糊地說,能否……借……打個……電話?

喬治手臂一伸,做了個“請”的動作,從寫字臺上取了電話傳過來。

我順便問了一句:喬治,安娜到哪里去了?

安娜?他重復著她的名字,再一次在房內走動起來。這一次,他走到了墻邊高大的書架旁,停了下來。他在那裏站了好一會兒,好像在找書的樣子。我拉了旁邊的一張折椅坐下,把電話放在腿上,拿起了電話筒,正準備撥號,突然聽見了他冷冷的聲音。

安娜,再也不回來了,她走了。

安娜走了?我心裏想,難怪今天的氣氛這麽奇怪。手指象僵硬了一樣,撥不動電話,心往下一沈,好像裝上了一大堆石頭。

我說,也許過幾天,她會回來的。

不會了。他的背對著我,在和書架說話。她早就想走了,恐怕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不禁一陣哆嗦。第一念頭就是柯麗絲怎麽辦?對于安娜的出走,我幷不感到十分意外,因爲昨天無意中竊聽了他們夫妻的吵架。但是,說走就走,走得那麽快,還是毫無思想準備。難道她對孩子都沒有一點留戀?爲什麽不做好了安排再走?……唉,難怪她昨晚喝得半醉。

是不是因爲有了我,安娜走得心安理得?如果安娜知道我要走,會不會改變主意?她不見得對孩子不負責任吧!我突然感到一陣內疚,不負責任的恰恰是我。事先不給通知,說走就走,等于給喬治雪上加霜,釜底抽薪。這究竟爲了什麽?是因爲這個當父親的爲女兒插了一個監聽器?他來插的時候,怎麽知道我睡在地毯上?插完了,要檢驗一下機器是否工作正常,做錯了嗎?

電視裏的卡通片象蚊子一樣“嗡嗡”作響。

真奇怪,我怎麽一下子開了竅?正想說話,喬治轉過臉來對我說,噢,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沒有車。走,送你回家去。

不用了。我說,喬治,很抱歉,安娜走得那麽突然,我還是留下吧!等你找到了新的人選再走。

喬治怔了一下,側身靠上了書架。他說,安娜走,一點不突然。

我以爲他要給我解釋安娜出走的原因,拉長了耳朵,聚精會神地等著下文。他却停頓了下來。我擡眼去看他,正好和他的視綫接上。他嘆了口氣,搖搖頭,眼睛裏好像有泪光。

他說,突然的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象犯了錯誤一樣,坐立不安。我喃喃地說,我不應該突然宣布要走。我不走了,喬治,不走了,我喜歡柯麗絲,一定好好照顧她。

素素,許多事情一言難盡,以後有機會,我慢慢給你說。他說話的時候,嘴邊挂著一絲苦笑。

柯麗絲是我的命根子,你待她好,我都看在眼裏。昨天晚上,我看見你睡在她房間的地毯上,感動得直流泪。我要到哪里去找一個人那麽愛她,嗯?

說到這裏,我看見他的眼泪一顆一顆地滾出來,亮晶晶地挂在兩頰,我也哭了起來。我扔了電話,沖過去把柯麗絲摟在懷,一邊哭,一邊說,喬治,我不走了,你放心,我保證把孩子帶大。

喬治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說,請你原諒我,好嗎?

不是你的錯。他目光柔和地看著我,問道,是不是昨天晚上,把你嚇著了?我對不起你。素素,來日方長,我們不必信誓旦旦,讓時間來說話吧!

他傳給了我一盒面紙,說道,走,吃早飯去。

望著他的背影,我跟了出去。抱著柯麗絲趕到那裏,看到他已經把微波爐開上了。機器“嗚嗚”響著,裏面的燈光一眨一眨。

我自己來。

他說,吃完了早飯,我教你開車去。

我希望他馬上離開,獨自坐一會兒。剛才幾分鐘裏發生的事情,需要重新梳理。安娜的出走整個地改變了喬治的生活秩序,他好像經過了一個上午的苦思,重新設定了計劃。這個計劃必須有我的配合才能實現。但是,他不給我喘氣的機會,迫不及待地推著我朝他的軌道上走。

學開車?我大吃一驚。來美國,生計還沒有解决,哪里敢有那樣的奢望?我的心理變化一定表現在自己的眼睛裏,幷且通過眼光傳給了喬治,他胸有成竹地點點頭。

我取出了早餐,喬治抱著柯麗絲坐在旁邊。那是一個白色的塑料盒子,裏面是洋葱土豆丁上面加了兩個雞蛋。喬治給我倒了一杯桔子汁,一邊說,我和柯麗絲已經吃了。

吃早餐的時候,我應該問他,安娜爲什麽要出走?但是,因爲我已經知道了其中的原因,便跳躍成這樣的問題(這是我的第一個錯誤):爲什麽不叫蓓蒂幫幫忙?

喬治說,蓓蒂眼睛不行,怕出差錯,不敢帶孩子。

我說,他們平時在後樓幹些什麽?

他說,蓓蒂退休了,是當地教會的積極分子。他們和安娜關係不很好,所以,如果我不在,他們一般不來這兒。

我說,安娜爲人不錯的,她待我很熱情,很慷慨。

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安娜從來不小氣。我是說,蓓蒂他們對安娜不理解。

這時,我已經吃完了早餐。把盒子扔進了垃圾捅以後,應該謝謝他,不要多嘴。但是,……

我說,他們是否對安娜的同性戀不理解?(這是我的第二個錯誤,如果要算錯誤的話。)

喬治的臉色和口氣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提高了嗓音問道:同性戀?你怎麽聯想起同性戀呢?

我的臉漲得通紅,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不知道,是猜的,對不起,猜錯了。

這個時候,只要有一點點的認真,我就無處藏身。喬治應該問我,什麽不能猜,要猜同性戀?

但是,他很克制,馬上轉移了話題,說道,你究竟來自哪個世界?我聽說中國人懂一種功夫,可以隔墻看人。你有這樣的功夫嗎?

我什麽功夫都沒有。

給我說說,氣功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調皮地說,氣功嗎,就象上帝,信就有,不信就溜。

喬治笑了。

我就這樣輕易地混過去了。

這個星期天,我們幾乎是在車上度過的。上午出去學開車,中午,在肯塔基吃炸雞。我到美國以後,自己沒有化錢喝過一罐汽水。在肯塔基吃飯,就象和查裏上意大利飯店一樣,我不懂菜名,也不知道如何吃。喬治吃什麽,我也吃什麽。炸雞很香,還有玉米,甜津津的,要塗牛油,真是好吃極了。

下午,柯麗絲睡覺的時候,喬治請蓓蒂看著,再帶我去學開車,一直到天黑才回來。怎麽說呢,喬治是個非常耐心,沒有脾氣的男人。這是我第一次學開車,以前,連方向盤都沒有摸過。在學習的過程中,因爲膽小和反映遲鈍,出了許多錯誤,他沒有一聲批評。我們到大停車場練習基本動作,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地練習,然後上路,從大街小巷到高速公路到彎曲陡立的山路。

我在他們家吃了晚飯,是蓓蒂過來燒的,烤羊肉,肉上塗芥末醬和蜂蜜,上桌以後,自己撒胡椒粉和鹽。我問蓓蒂,爲什麽沒有羊肉的膻氣?她說要用CUMIN粉腌一腌。她拉開了一個小櫃子的門,裏面都是裝調料和香草的瓶子。晚餐還有一些清蒸的四季豆和胡蘿蔔。柯麗絲坐在兒童高椅上,我給她系上了圍兜,把羊肉切成了小塊,她用手抓著吃。吃剩的菜肴,蓓蒂都拿走了。

喬治幫助我一起收拾了餐桌,把所有的盤子刀叉都放到洗碗機裏,讓機器洗。

他送我回宿舍,幷給了三百美金。我無論如何不肯拿。他說,三百美金對于我來說,幷不是一個大數目,拿著吧。如果你願意搬進來住在我們家裏照顧柯麗絲,我把你的學費付了。你考慮一下,給我答復。

 






呢喃 (2013-01-21 15:02:40)

又发生新的恋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