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粟浮沉》(三十七)漫夜寒冬饥饿侵,爷娘故去姐弟别

(三十七)漫夜寒冬饥饿侵,爷娘故去姐弟别

卷起瑟瑟落叶的清冷秋风,转眼就变成了呼啸的刺骨北风,一九五八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干燥寒冷。 女工宿舍里的煤炉散发出的那点热量,完全不够抵御无孔不入的寒风。 女工们把能铺能盖能穿能裹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晚上把棉大衣盖在自己被子上,睡觉时还穿着长衣长裤双层袜子,有的还带上帽子。 就这样也会凌晨早早地冻醒,每个人两只脚都冰凉冰凉的,整整一夜都暖不过来。


抵御寒冷的一个方法就是睡前烫脚。 女工们每人拿着一个大盆,到水房满满地打一盆滚滚的开水,一路在冷风中端回宿舍,水温就刚刚可以勉强把脚一点点沾进去烫。 大家在炕沿上坐一排,每人一盆热水,齐刷刷地一点一点试探着水温,把脚都烫得通红。 等到终于能够把两只脚都伸进热水里泡着,大家都发出了舒服的感叹声:“啊,真暖和啊。这水永远不变凉就好啦!”  “要是能洗这么个热水澡,让我加班多少天都行啊!”  


可是水最后还是会变温变凉,女工们趁着脚丫还热乎,纷纷钻进被窝,严严实实把自己盖住。 那十盆洗脚水就都留在炕头地下,谁也不会开门到冷风中把它倒掉。 女工们晚上都是不敢喝水不敢喝粥的,这样可以免去起夜的麻烦,不用去面对那黑黢黢的厕所和冻死人的黑夜。 这样挨过一夜后,清晨炕头地下等待她们的不再是热腾腾的洗脚水,而是齐刷刷一排十个结了大冰坨子的洗脚盆。 那十个大冰坨子,白天一整天也不会化,等到晚上,女工们再去水房打洗脚水的时候,要端着冰盆去,用水房的开水先把冰的边缘化掉,然后咣当一声把冰坨子倒出来,这才能打睡前的洗脚水。


这样的寒冷中,每一天早晨起床都需要极大的毅力和决心。 大玲子说:“我就这么睡死算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旁边女工说:“要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呀,起来先到食堂吃了饭再回来睡死也值了。”   想着食堂的炸油饼,热豆浆,大米粥和馒头片,女工们咬咬牙钻出被窝,披衣下地。 早饭过后,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姑娘们,还要面对大跃进的生产任务,在完全没有取暖设备的寒冷车间里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 好在这时徐大庆已经求了人事科的小马,把水仙调到库房去工作,不用下车间干苦力了。


即使这样,水仙的手上也生了冻疮,还有了一条条冻裂的血道子。 水仙大嫂给了她一小包用塑料纸包着的洁白的雪花膏,全宿舍的女工们围着水仙:“真香啊!”  “擦手上得多舒服多美呀!”  “你嫂子对你真不错!”  水仙也不好意思了,给大家一人分了一点儿雪花膏。 女工们都咯咯笑着爱惜地擦在手背上反复揉搓,屋子里顿时弥漫了一股雪花膏的清香,仿佛冬日里开了茉莉花,映衬着一张张苦难中青春的笑脸。



过了一九五九年春节之后,食堂的口粮突然紧张起来,每人开始限量供应了,男工一个月三十二斤粮食,女工一个月二十八斤。 往往还没到开饭的时候,食堂门口就挤满了敲着饭盆的工人们。 徐大庆气急败坏追到食堂门口,吆喝自己的几个徒弟:“你们几个兔崽子给我回去干活去!下班铃儿还没打呢,你们跑的到快!”   


小龚抢上前说:“徐师傅,我干爹今儿站窗口,我带几个哥们儿早点进去,给他老人家维持维持秩序,也是给厂里做贡献不是? 您看这么着吧,我跟我干爹多要半拉贴饼子,回头下午给您塞牙?  ”   大庆说:“少废话!”  


小龚又舔着脸说:“那您看我早点儿进去给咱妹妹打一份儿分量足的粥啊。”  大庆最恨小龚没事就惦记着水仙:“滚你娘的,我妹妹,不是你妹妹! 赶紧回去干活!”


小龚苦着脸说:“徐师傅,您到是有媳妇儿给做饭,早上吃干粮,我们早上就食堂喝点粥,两泡尿的事儿!哪儿有劲儿干活呀?”   小王也说:“就是,师傅您给弄两张大饼,今儿下午要修的车我给您全包圆儿喽!”


在食堂吃饭的工人们,每餐饭后,都会用热水把自己的饭盆仔细冲泡干净,然后把那沾着星星点点食物的热水喝下去,哪怕饭盆里就剩一两滴酱油,也要用热水冲着喝下去。 饥饿让人们没心思做任何其他事情,就想着怎么能找到吃的东西。 水仙和女工们步行好远到郊区去挖野菜, 但是她们发现郊区的情况更糟糕,别说野菜了,就连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扒光了。


厂里宣传“代食品”,给工人们发一块一块的不知什么做的“人造饼干”。 人造饼干没有什么味道,吃下去非常涨肚,非常管饱。 大家都吃了不少,陶醉于那种肚子饱饱的幸福感觉中。 但是过几天问题就出现了,这种饼干吃进去就拉不出来,好多工人都说他们大便都要用手抠。  


水仙也饿得小脸尖尖的,更显得两个空洞洞的大眼睛。 她知道家里情况也很糟糕,母亲为了让几个孩子吃饱,自己已经饿得得了浮肿病。 上次她回家,看见母亲的腿已经肿了,用大拇指一按就是一个坑,好半天好半天都平复不了。 水仙心急如焚,自己尽量少吃,省粮票,希望周六回家的时候买些吃的给母亲带去。 大庆一家也尽量少吃饭,多喝水,攒着那点可怜的粮票。 终于,大庆和水仙一起攒出了足足一斤粮票。 足足一斤粮票啊!那是可以一家人救命的天文数字啊!  兄妹俩欢天喜地从食堂买了五个大白馒头,大庆说:“你给妈送去吧。 我们一家三口别回去了,一回去又少不了吃家里的饭,妈又得挨饿。”  水仙小心翼翼把馒头放进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包上一层毛巾,把包裹再放进挎包里, 系紧双层扣,一路抱在胸前,紧张地坐公共汽车回家。 要知道,那个时候,一个女孩带着五个馒头,就好象随身携带了一笔巨款,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终于快到十三院了,水仙走路走得急,有点出虚汗,但是她想到母亲在挨饿,想到母亲看见这五个馒头该多么高兴,就一路小跑起来。 她记得她和小翠小的时候,采了毒蘑菇跑回家给饥饿的母亲吃,把母亲吓坏了。 这回她带回来的可不是毒蘑菇了,水仙长大了,她带回来的是大白馒头,足足五个啊!  水仙简直要笑出声了!



进了家门,水仙大叫一声:“妈!”  却看见母亲莲花坐在那里垂泪,旁边凳子上坐着一个水仙看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的农村男人,也在哭。 母亲莲花招呼水仙:“仙啊,你舅舅来啦,快叫舅舅!”  水仙才认出来,这个男人是母亲唯一的弟弟,是她的舅舅。 小时候母亲不许水仙去白洋淀,因为母亲相信水仙是三庆托生的,而三庆是淹死的,母亲认定水仙和白洋淀犯冲,如果去淀上,就会被淹死。 没人敢带水仙去白洋淀, 只有舅舅敢,也只有舅舅不怕母亲骂。 怎么那个嘻嘻哈哈带她打渔划船的舅舅,现在竟然满头白发,如此苍老?  


舅舅拉着水仙看了半天,又落下泪来说:“这丫头长这么大了? 可惜姥姥姥爷看不见你了!” 说罢又哭起来,母亲莲花也大哭不止。


水仙的姥姥姥爷是营养极度缺乏,饿死的。 那个年代,在北京是完全不能想想农村的饥饿程度的。 北京部委大院里至少能有保障人生命的食品,工厂里至少能有一月二十八斤的最低标准,大学校园里也至少还有筷子插窝头的供应。 但是在农村,多少农民自生自灭,饥饿致死。 莲花的娘家魏村家家户户有人去世,死去的多是身体不能抗饿的老人和幼童。


水仙看着母亲和舅舅这么悲痛,赶紧把五个馒头掏出来:“妈,我和大哥大嫂给你从厂里带的馒头。”  莲花抬起泪眼看看五个馒头,说:“你们,你们,那你们吃啥? 你们要把自己饿死呀? 带回去你们自己吃!你看你瘦成啥样了。。。。。”  


最终那五个馒头水仙还是留在了家里,但是母亲和妹妹们连一个馒头渣都没有吃上。 因为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快饿死了,母亲实在拿不出粮食来接济他们,也不能眼看着魏家的孙子们饿死。只好把水仙带来的五个馒头给舅舅带走救孩子们一命。  

 

莲花已经浮肿得走不动路,不能去给自己爹妈送葬。 就连远道而来的弟弟,她也不敢留他住下来,因为家里实在没有粮食。 莲花和益新两人都饿了一顿,用自己的口粮给弟弟做了一碗白面条,然后益新饿着肚子在部里上下走通,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才买来一小袋黄豆。莲花连走到火车站送弟弟的体力都没有,就在家门口告别。 姐弟俩生离死别一般哭成泪人,莲花说:“年景不好,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爹娘,姐也只能先顾活人了!”  弟弟就背着这一小袋黄豆和五个馒头,上了回河北的火车。










海云 (2017-06-29 12:38:32)

写到大饥荒了

牧童歌谣 (2017-06-29 20:17:02)

是的,北京的所谓饥荒跟城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对农村的饥荒没有做research,所以不敢写,然后写北京的饥饿又怕有无病呻吟的样子。 所以这里就这样带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