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一周刮油泥，抡锤子，拧螺丝，拆零件的摸爬滚打，水仙终于盼到了休息日。 这个休息日大庆加班不回十三院的家，水仙只好忐忑不安地第一次自己坐上了公共汽车回家。
走进院子，水仙觉得十三院从来没有显得这么亲切，这么温暖，母亲也变得这么慈祥，三妹四妹五妹的吵闹声也让她欣喜。 没有了车间的大分贝噪音，水仙突然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水仙坐在床沿上，琢磨着：“怎么屋子也显得这么小？” 母亲莲花拉着水仙的胳膊抹泪：“我大丫头走了一个星期，回来就蔫吧了，也没欢式气儿了，话也少了，滴溜俩大眼睛，像不认识自己家似的。”
水仙说：“妈，我饿了。” 莲花被水仙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几个妹妹也转身看水仙。 水仙才反应过来，经过一个星期车间的洗礼，自己的嗓门已经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她小声又说一遍：“妈，晚上吃什么呀？”
莲花赶紧往灶间走：“我炖了肉，还有炸酱面！” 水仙跟过去，说：“我拍几瓣儿蒜吧，食堂吃不上蒜。” 莲花急忙说：“从家里扯几头蒜带去！” 说着，就听水仙“啪”的一声，两瓣蒜成了蒜泥。 水仙说：”哟，这蒜怎么不禁拍呀？ 一拍就烂了。” 莲花说：“这才几天？ 你倒是力气见长，拍蒜用砸夯的劲头。可见我姑娘是吃了苦了。“ 说着又抹眼泪。 水仙就怕看母亲抹泪，万一自己没忍住也落下泪来，岂不是要哭作一团？ 水仙说： ”妈，赶紧吃饭吧，我都饿了。”
第二天，水仙迫不及待去看玉舫。两个女孩兴奋地咯咯笑着，拉着手坐下。 玉舫妈妈把新买的话梅糖给她们抓了一把放在茶几上。 玉舫就问水仙：“工厂怎么样？都干什么？” 水仙说：“唉，你可不知道，吓死你！我到了工厂才理解老师讲的震耳欲聋是什么意思。”
玉舫把学校的见闻如数家珍一样一一讲起，水仙不知为什么想回避这个话题：“别说学校的事儿了。 我给你讲我们女工宿舍的事儿吧，我们十个人睡一个大通铺。你猜第一星期就出了什么恶心事儿？我们窗户纸贴得严严实实的，愣是有一个男的晚上扒窗户缝往里看，被大玲子倒水看见了，抓到保卫科去了，派出所警察都来啦！” “啊？” 玉舫瞪大眼睛，“有这事儿？太恶心了！”
“玉舫，” 玉舫妈妈从厨房伸出头来：“水仙明天一早还要回去上班，很辛苦的。她父母也想她，你别一个劲儿占水仙的时间了，让她回家陪陪父母，休息休息吧。 而且你不是自己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吗？” 水仙听了这话，只好告别了玉舫。 回家的路上，水仙想：下次要趁玉舫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来。 水仙不知道，人生中小小的一步路，往往会成为泾渭分明的分水岭，让两个本来一起奔涌的河流再无交集。
周一一早，水仙天刚刚亮就起床，她要挤两路公共汽车，在早晨七点半之前赶回厂里。 母亲莲花给水仙煮了荷包蛋，水仙竟然都没有来得及吃。莲花端着一碗荷包蛋，紧倒腾着一双小脚追到院外：“吃了再走，误不了！” 水仙已经跑了，边跑边回头喊：“给我二哥吃吧！”
莲花只好把荷包蛋端回家，正好二庆起床要回学校上早自习。 莲花赶紧招呼二庆来吃，谁知二庆也披上衣服就跑：“来不及了，不吃了！” 莲花又端着碗追到院门口：“这一个个的！气死我呀！”
幸亏水仙早晨没有吃饭，否则那个拥挤不堪，气味难闻，一步三晃的公共汽车能让水仙把早餐全部吐出来。 好不容易到了厂门口，水仙跳下汽车好好深呼吸了几口清凉的新鲜空气，才觉得缓过来。水仙赶紧往厂里跑，这个时间，如果跑得快，还能赶上食堂的早饭。
进了厂门，水仙看到一大群人围在办公楼前，还有两个女人尖利的吵吵嚷嚷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竟然是爱慈姐！ 水仙赶紧跑过去钻进人群，只见厂长在中间劝架，左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女人，右边是爱慈姐。 那个乡下女人大喊：“许了我家就得安分，还到城里当工人干啥？盛不下你了？ 想上天呀？ 不跟我回村去我把你腿打断！” 李爱慈也不甘示弱大喊：“你这是封建包办婚姻！是犯法的！”
那女人撒泼大喊到：“犯你娘个球法！ 你十里八乡打听打听，我儿谁不夸？ 哪个姑娘不愿意上赶着嫁我儿？ 娶你是可怜你没爹没妈，念着你爹妈生前给你许下的亲。你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你逃婚逃到城里，我们不能退亲让人戳脊梁骨。你今儿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
李爱慈说：“现在是新社会，我有当工人的自由！你敢怎么着！”
厂长在中间说：“你们两个都别说了！有话咱们进办公室好好商量，别在这儿吵！ 大伙儿也都赶紧去吃饭，吃完干活了。 都散了，都散了。”
工人们陆续散去，水仙看了看爱慈姐，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人群走了。 小龚凑过来：“你看那老婆子那德行，爱慈姐说什么也不能嫁给他儿子啊，鲜花插牛粪上么，这不是！ 哎，你还没吃饭呢吧？ 我认食堂刘师傅当干爹了，走，我让他给你新炸俩油饼儿去！”
厂长办公室里，那个乡下女人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我一个寡妇老婆子，我三十岁就守寡，守着这么一个儿子呀！ 好容易熬到他长大了，谁知说了这么个不着四六的媳妇呀！我怎么这么命苦，还活着干什么呀？我一头撞死算啦！。。。。。。“
厂长大喝一声：”够了！哭什么哭！” 女人赶紧闭了嘴。
厂长说：“李爱慈是我们厂第一批女职工，是相应毛主席号召的工人阶级。 我们厂根据毛主席 ‘妇女能顶半边天’ 的指示，招收女工，是符合政策的，是受党中央支持的。 你这么大哭大闹，逼着李爱慈回乡，还说什么要打断她的腿，等于是在搞破坏！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是领导人，是你可以随便打的吗？ 我可以把你交给保卫科，交给派出所，你知道不知道？”
女人一听厂长这么说，自己气势上短了一截，嘟嘟囔囔地说：“那也不能不让人娶媳妇。。。”
厂长问：”当然了，我们厂也关心职工生活。 你儿子现在哪里，什么情况？ 是不是封建包办婚姻？”
女人说：“她爹妈跟孩儿他叔是邻居，是她爹妈活着的时候给孩儿他叔说的亲。 他俩年轻人也见过面，没说不同意呀，怎么算包办？ 我儿现在就在大红门外他叔家住着，厂长你不信可以把我儿叫来问话！”
厂长对李爱慈说：“小李，你不用怕，现在婚姻自主了，你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 要是你不愿意嫁她家，我们现在就让她走人。” 李爱慈说：“我想当工人，不回乡下！”
厂长说：“那你答应不答应这门婚事？ 她说她儿子在大红门，大红门那边刚成立了一个冶金机械厂，厂长是我原来同事，他们正在招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他儿子到冶金机械厂当工人，这样你们俩都当工人，不用回乡下了。当然，也得你愿意这门婚事才行。”
那女人一听厂长这话，一下从地下跳起来：“厂长！您可真是大善人啊！ 爱慈，你想想你过世的爹妈，他们给你定的亲事呀，你不能他们一走你就逆着爹妈来，那就是不孝啊！ 你不是特别孝敬你爹妈吗？ 我儿聪明，能干，我们娘俩不亏待你！” 李爱慈沉默了一会儿，对厂长点了点头：“嫁他也行，我就是不回乡下。”
厂长说：“咱们厂宿舍紧张，怕是给你们腾不出结婚的房子来。我跟冶金机械厂那边说说，他们刚建厂，宿舍是新盖的，如果厂长说行的话给你们弄间平房住着，不回乡下，就在北京安家，怎么样？”
两个月后，李爱慈和刚刚当了工人的赵民结了婚，在冶金机械厂的一间平房宿舍里安了家。
爱慈出嫁后，还是经常到女工宿舍来住，来回跑路太辛苦了，爱慈只有周三和周日才回到自己的小家。 水仙发现爱慈并没有什么新娘子的快乐，反倒整天情绪低落，沉默寡言。
一天吃饭的时候，水仙夹了一块肉放到爱慈碗里：“爱慈姐，你好像有心事啊，你跟姐夫吵架啦？” 爱慈叹了口气，低头不说话。 沉吟半天，爱慈说：“水仙啊，你听姐的话，话粗理正，是姐掏心窝子的话。 你以后找男人，就找没妈的。 要不然你万一遇到像我婆婆这样的，一辈子可难熬啊！” 水仙傻在那里：“你婆婆对你不好呀？”
李爱慈的婆婆，是一个年轻时就守寡，含辛茹苦自己把儿子拉扯大的乡下女人， 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就是她的命。 儿子娶媳妇，对于她来说，真是剜心割肉。 一想到儿子从此属于别的女人，她就六神无主。 厂里只给了赵民一间平房， 但是这位老妈却坚持到儿子家住，而且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地到儿子家住，晚住一天都不行。 所以，赵民和爱慈的新婚之夜，是和婆婆挤在一间小屋里，中间用铁丝吊起一个布帘子度过的。 每次爱慈从宿舍回家，小夫妻睡在一起，婆婆没事就半夜掀帘子，说听到声音了，怕有老鼠趁他儿子睡着的时候咬他儿子耳朵，要帮儿子抓老鼠。 赵民就跟他妈说了一句别掀帘子，他妈就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大半夜大哭大闹寻死觅活，搞得街坊邻里都看笑话。 爱慈脸上挂不住，气得干脆不回家住，但是婆婆又不答应：“娶了你白娶了？连家都不回！那我儿子有媳妇跟没媳妇有啥两样？” 爱慈没办法还得回去受气。 平时婆婆连爱慈吃多少饭都要盯着看，好菜新菜都给儿子吃，剩菜都给爱慈吃，还整天骂骂咧咧：“我哪辈子做的孽哟，娶个媳妇像请了尊佛，我老婆子啥都指望不上她还不说，我还得伺候她吃喝拉撒，就差婆婆给媳妇跪着了！什么世道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
赵民倒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在厂里勤劳肯干，技术学得快，很受器重。 他对爱慈也不错，但是他就是见了他妈就气短，在他妈面前说不出一句硬气话来，也绝对不敢替爱慈说一句话。 爱慈说：“你怎么跟没断奶的孩子似的，见了你妈你就不是个男人了。” 赵民苦着脸说：“那怎么办？谁让她是我妈呢？”
爱慈回一次家，回来就像祥林嫂一样吐苦水。水仙虽然只有十五岁的年纪，不太懂这些家长里短婆婆媳妇之间的事情，但看着那么善良可爱的爱慈姐被折腾成这样，又想起自己母亲和奶奶多年来的各种恩怨，心里把“婆婆”这两个字差不多跟洪水猛兽划了等号， 心想，就冲这个，我也一辈子不要结婚！
| 西山 (2017-07-01 03:2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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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这么厉害的，这家里人肯定都得听她吆喝了！ |
| 牧童歌谣 (2017-07-01 11:18: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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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且听分解。 女人厉害了其实也不见得是好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