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一粟浮沉》(三十五)心比天高落尘世,二七幼女做苦工

(三十五)心比天高落尘世,二七幼女做苦工

出租汽车修理厂坐落在北京崇文区广渠门外,是一个有五个车间的国营厂。 以前厂里一直没有女工,为了响应毛主席“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号召,厂里决定从那一年开始招收三十名女工,并且新盖了三大间女工宿舍。 水仙就是这第一批三十名女工之一。


新工人报道那天,厂门口的小空地上挂了横幅,还有人敲锣打鼓,每一个来报道的女工都被戴上了一朵用红纸做的歪歪扭扭的大红花。 工人们以极大的热情成群结队推推搡搡来欢迎(围观)新来的女工们。


厂长做了一个简单讲话,大家鼓掌之后,厂长热情地说:“全体女工先到宿舍放行李,然后到各个车间报道。” 说罢转向一群学徒工说:“你们过来,帮着她们扛铺盖卷!”  


那群学徒工欢呼着一跃而起:“是!厂长!擎好儿吧您那!”  其中一个还说:“厂长您可真是我们的亲爹!”  说罢涌上前来,不由分说,把姑娘们的铺盖卷,手提包,和装着脸盆毛巾牙缸的尼龙网兜纷纷拎起来, 嘻皮笑脸,侧着头哈着腰,搭讪着跟她们一起往女工宿舍走。


水仙的行李被一个二流子似的,看样子也就十六七岁的学徒工抢着拎了起来:“哎,小同志,我帮你拿!你叫什么名字,分在几车间啦?”  水仙说:“我叫徐水仙。”  那个二流子立刻裂开嘴笑了:“哎呦喂! 徐大庆徐师傅的妹妹是不是? 我早听说了,你是全厂最小的一个,才十四岁对不对? ”


水仙没说话,低头走路。她不想承认自己是最小的一个小不点儿。 二流子一拍胸脯:“那徐师傅妹妹就是我妹妹呀,我叫小龚儿,妹妹你以后有事儿就到二车间找你龚哥。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龚哥帮你揍丫的,信不信! 哎,你饿不饿? 待会儿龚哥到食堂给你顺俩糖三角儿去?”  


水仙一向伶牙俐齿,无人能比,谁想今天竟然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白话的,自己竟然没话说了。 这时,大庆走过来,从二流子小龚儿手里拿过水仙的行李:“你丫滚一边儿去!”  小龚儿笑着说:“哎哟!徐师傅来啦? 哎哎哎,大伙儿看见没有?徐师傅的妹妹在这儿呢啊,以后都帮罩着点儿啊!”  大伙儿都吆喝道:“得嘞!”  


女工宿舍一共三间红砖平房,十个人一间。 进门地中央有一个煤炉子,上边坐着一把大铁壶,滋滋地冒着热气,左边靠墙一个五层的小橱柜,右边墙根有一个放脸盆的架子。 进门对面横着的是一个贯穿全屋的大通铺。 通铺的后墙上钉了一串十个衣服钩子。 玻璃窗没有窗帘,女工们就要来一把白面,在铝饭盒里倒上点热水,在煤炉上熬了浆糊,把旧报纸贴在窗户上。 通铺周围的墙壁也贴了半人高的报纸,这样被褥和衣服不会蹭到墙上的白灰。 大家把脸盆牙缸放到架子上。 架子只有五层,所以两个人共用一层,脸盆摞着放,里边再放两套牙具。 然后大家把自己的铝饭盒和梳子之类的女孩用品都放进了左边的小橱柜里。


一个大通铺,谁睡中间谁睡两边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工站出来,她是这十个女工里年龄最大的,二十一岁,名叫张玲,大家都管她叫大玲子。 大玲子说:”咱公平合理,按岁数排队,最小的睡中间,离炉子近,两边儿有人,暖和。就是夜里下地黑咕隆咚的,别撞炉子上啊,能烫死你! 然后按岁数往两边排,岁数最大的溜边儿,大伙儿看怎么样?”   大家面面相觑不说话,另外一个年龄大些的女工说:”这样挺好,我二十岁了,我也溜边儿。“ 大玲子说:”你叫什么?” 那个女工走上来说:“我叫李爱慈。”  爱慈看了看一脸稚嫩的水仙,说:“你睡最中间儿吧。”   有人大声说:“别尿炕啊!”  水仙回头喊:“你才尿炕呢!”  大家都笑了,于是都各就位铺床。 宿舍虽然简单,但花花绿绿的被褥枕头往大通铺上一铺,房间里立刻感觉有了温暖的生活气息。


当时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北京湛蓝的天空和满地的落叶映衬着女工们叽叽喳喳从宿舍里出来,成群结队往车间走去的脚步。 灰暗的厂房因她们而有了生气。


水仙被分到了三车间。她本来希望跟哥哥大庆能够一起在二车间,但是大庆说那样影响不好,故意跟厂里说要跟妹妹在不同车间工作,而且大庆告诉她:“三车间的活儿是最轻省的。我求了小马才把你放到三车间。”  水仙庆幸的是,刚刚认识的爱慈姐跟她一起分在了三车间。


来到车间里,水仙的第一感受是声音太大。她从小长大的白洋淀,和上学时的幽静的部委大院都没有这么高分贝的噪音。如果只是音量大,水仙还可以忍受。但要命的是这又大又尖的音量都是来自非自然的金属碰撞,摩擦,打钻,焊接。这些声音不但折磨耳膜,而且会尖利地钻入脑仁儿,刺入心脏,让人心惊肉跳。 在这样的环境,水仙觉得呆十分钟都受不了,她不能想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工作在这里的工人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水仙工作的三车间是零件清理组装和加工的车间。水仙和爱慈的第一个任务是被分配去给旧零件擦油泥。 一个老工人师傅给她俩演示怎么把沾满油泥的零件擦得干干净净。他左手拿零件,右手拿一个小刮刀,利索地一转,零件的沟槽里就显出了银白的本色,然后他把小刮刀在左手后背上一抹,小刮刀就干净得像新的一样。再一转一抹,一转一抹,几圈下来,又用抹布一转,圆圆的零件就干净得闪闪发亮了,整个过程不过五六秒钟。


水仙和爱慈一人也拿了一把小刮刀一个抹布,坐到堆得小山一样的零件旁,每人拿起一个干起活来。可是在她们手里,小刀一转就滑,根本不听话,力度也不好掌握,不用力刮不下油泥,用力又怕尖刀戳手指。好不容易刮下来一块黑油泥,水仙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抹到自己白生生的手背上。爱慈看了她一眼说:“你就当是抹雪花膏,蛤蜊油,没事!”


两三个小时下来,水仙的手臂已经抹满了黑油泥,左手也被小刮刀戳出了血。长时间一个姿势低着头,她的脖子后背都酸痛无比,而且她已经快被车间里的逆天噪音折磨疯了。 爱慈一言不发,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做工,她的脸上都已经沾上了黑油泥,水仙扯开嗓子说:“爱慈姐,你脸都花了。这活儿真不好干。” 爱慈同样大声喊着说:“这活儿是最轻省的。你看整个车间,除了咱俩,谁坐着干活?”


中午饭是馒头和白菜丸子汤,水仙本来最恨吃大白菜梆子。但是干了一上午活之后,她足足地吃了一大饭盒白菜汤,而且飞快地吞下两个半馒头。 食堂里饭菜的香味和人群的声音,对比车间里的刺鼻气味和震死人的噪音,水仙简直觉得食堂就是天堂啊!


下午,师傅说要教新工技术,教的是怎么用锤子把一个零件的两部分钉到一起。师傅左手把住零件,右手手起垂落,砰的一声,零件的两部分就天衣无缝地钉在了一起。师傅说,干这活儿,一是别砸手,二是别夹手,说以前就有人把自己手上的肉夹在零件中间钉死的,当场就疼晕过去了。 各个新工人们一人一把锤,开始干活,砰砰砰的声音此起彼落。


一声尖叫打破了满车间的金属碰撞声,大玲子捧着自己左手的手指满地乱跳!她的食指被砸得红肿起来。师傅过来看了看说:“没啥,还能弯,上次有人把自己手指头砸得都扁了。”  


水仙尽量忘记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挥着自己的锤子。突然她有点想哭,现在是下午两点了,玉舫在干什么?她应该上完下午第一节课了吧? 妈妈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哄四妹五妹打盹儿?她们知道自己在抡锤子吗? 水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脸上就有了黑黑的一道油泥道子。










海云 (2017-06-28 13:42:23)

这工厂的细节也写的传神,牧童对工人生活的了解来自哪里?

牧童歌谣 (2017-06-28 17:13:02)

谢谢海云,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工厂做工,水仙这个角色是我妈妈的真实写照,我对工厂生活很有感触。 第28,29章也有高宏工厂生活的描述,是我父亲当年工厂下放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