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普一家

 

艾普是我们邻居中的一位,在一个下雪的冬日先生带我走访了他家。门开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听说我们要找艾普,他三步并两步奔上二楼叫父亲,这时我先生对我说这是艾普的智障儿子。艾普从楼上走下来,他中矮身材、两眼成八字,他的外貌并不像德国人,倒是有点像俄罗斯人,他满脸笑容地迎接了我们,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寒暄之后,我们被让进客厅,在沙发上落坐后,向屋里四处打量,极其简单而实用的几件家具和简单的装饰,特别是几条单薄、廉价的窗帘,看得出这家的家境,显然不是一个殷实之家。艾普的一个女儿丽妲此时正好在家,本来呆在楼上自己房间里的她被父亲唤下来陪客人。

 

丽妲24岁,是艾普第二个妻子的长女,长得像极了美国女演员朱迪福斯特,清瘦、沉稳、知性,我们攀谈起来。她从小在这个笃信新教的家庭长大,自己也成为了一名虔诚的教徒,从童年时起就每个周末去教堂参加唱诗班活动。她在职业学校学的是西班牙语,毕业后通过教会申请到一个交流项目,在乌拉圭学习一年西班牙语,同时在教会安排下做些帮助当地贫困儿童的工作,教堂安排免费食宿并付给她一些零花钱。她刚刚完成了在乌拉圭的学习回到德国不久,已经与一家猎头公司签了约,由他们帮助找工作,他们已经为她安排了面试日期,她正满心期待这次面试。她侃侃而谈,显得很有见解、很成熟。

“你有男朋友吗?”我问得很直接。

“我。。。现在没有了”,她看了我一眼,坦然地说,略停一下后她补充说:

“现在的男青年,你很少能找到那种很认真的人。”

“他们对感情都不太认真吗?”我问道。

她想了一下说:

“他们大都没有长远的考虑,今天跟你好,过两天又去跟别人好,我要找的是交男女朋友就是为了结婚的那种人”。

“你的姐妹们都有男朋友吗?”

“是的,我最小的妹妹才19岁,她的男朋友就是那种很想结婚的人,他们还在学习,打算一毕业就结婚。”

“你对自己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我问道

“对自己将来的打算吗?嗯。。。我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你想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你对自己将来的打算吗?”我不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又追问道。

 

她说:“总之挣钱并不是我的理想,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比如帮助贫困的人。”她说起了不久前在乌拉圭的经历,看到当地那些来自贫困家庭孩子们的生活状况,她很震惊,比起他们她感到自己所拥有的已经太多太多,她开始懂得感恩,她感到自己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要为别人付出些什么,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她的一席话,让我对她更加刮目相看,同时也使我在内心很感慨,一个所谓资本主义国家的年轻人竟然有着这样高尚的情怀,恐怕在我们社会主义中国现今社会都很难想象,现今的人们都一味地逐利,无利不为,自私自利、自我中心的意识肆意滋长。在听到看到太多唯利是图、尔虞我诈、甚至良心泯灭的人和事之后,我们还能从心底呼唤爱和真情吗?

 

从艾普家出来,雪仍然在下,我们踏雪散步,先生告诉我艾普的祖上生活在俄国,他们是彼得大帝时期从德国移居到那里的,300多年前彼得大帝为了借助西方先进技术和文化振兴野蛮落后的俄国,大规模地实施了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改革措施引进西方技术,特别是德国人先进的机械制造和科学技术、以及荷兰人领先的造船技术。为了吸引先进技术人才采取了土地奖励政策,于是大批外国手工业技术人员、军官、商人、医生和矿业工程师涌入俄国,在离莫斯科不远的雅乌扎河畔,形成了一个欧洲人的居留地。当时有几百万德国人迁往俄罗斯和东欧各国,他们的聪明才智和勤劳不仅为他们自己创造了富足的生活,也为当地社会带来了繁荣发展,那些德国人聚集区成为了当时最发达、富裕的地区,被称为“德国村”,后来在俄国成立了德国少数族裔自治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二次大战后,德国人被从伏尔加河畔驱赶到哈萨克斯坦和西伯利亚,很多人被杀戮或被投入监狱,有的被关进集中营从事繁重的劳役,很多人有去无归。艾普的祖先就是这几百万德国人当中的一员,他们在俄国生活了几代,1989年他们历经磨难从哈萨克斯塔举家迁回德国,来到我们村定居下来。

 

艾普的前妻在哈萨克斯坦时,与他生了五个孩子,后死于癌症。第二任妻子阿格纳斯与他育有五个孩子,在哈萨克斯塔时她是教师,在德国她的资历不够,于是她为当地教堂工作,薪酬很低。艾普在哈萨克斯坦时,是前苏联时期人民公社的农机手,他在一个物流公司找到了一份司机的工作。政府给予这些归国的德国家庭一些优待,以补偿他们这些年在国外所受到的迫害和苦难。靠着银行的低息贷款,他们买下了我家旁边那块地,亲戚、朋友们帮助盖起了一座房子,我们成了邻居。然而,一个十二口之家,仅靠他们夫妇俩人的微薄收入,十分困难。他向社区申请借用了一块土地,栽种蔬菜、饲养家禽,全家人的日常饮食之需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可天有不测风云,忽然一天,他被告知那块社区的土地已经卖给了别人,他们必须立即撤出来。家人的日常饮食供给又没了着落,艾普愁眉不展,寝食难安。来到房子外,向左边望去,看见我先生家的花园,绿草茵茵,果树茂盛。那是两千平米的院子,分成两个院落,与他家相邻的一个院落种着十几颗果树。可不可以借用这块地呢?

 

 一天艾普来找我先生,他犹犹豫豫,闪烁其词,欲言又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直说吧,看能帮你点什么。”“我想。。。。你的花园,如果不用的话,我能借用吗?”说完艾普不安地看着他“艾普,你需要那块地,你就拿去用吧,我希望你们全家人生活得好,尽管用吧。还有那院里果树的果子,你们摘去吃吧。”艾普的愁眉舒展了,从此他就在那个院子里饲养家禽、蜜蜂、种菜栽果,养活着一家人。他们平时只偶尔吃回鸡肉,每年只在圣诞节和感恩节吃牛羊肉。他们卖自酿的蜂蜜和自产的鸡蛋补充家用。每年感恩节,艾普会提着一篮子蔬菜、鸡蛋、蜂蜜送来表示感谢。

 

 几年前的一天,我先生在花园里查看果树,碰到阿格纳斯,闲聊之间得知她最近一直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呼吸困难,浑身乏力,去看了多次医生都查不出所以然,她的状况还在继续恶化,她的情绪极度悲观。她说她恐怕活不了多久了,她母亲也是40多岁上死的,她觉得她大概逃不出这命运的魔掌了。说着,她掩饰不住悲伤哭了出来。我先生劝慰她,说他不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更不相信她得的是不治之症。他对她说,你全家人需要你,你的孩子们需要你,你万不可灰心丧气呀,你要有信心治好病,好好地活下去,你的路还长着呢。凭着他多年对医学的研究,他料定这与骨科有关,并且他知道一家不错的骨科诊所,建议她去那里看医生。过了几天,先生前去询问结果,可阿格纳斯面露难色地说她丈夫白天上班不好请假带她去诊所,一直这么拖着,听了这话后我先生对她说,这样吧,我带你去。他利用职务的便利,调整了工作时间,腾出时间来,开车带着她去了那家诊所。一检查果然如他所料,是脊椎骨的问题。之后他多次带她往返于该诊所,完成了整个治疗过程,并为他们支付了全部费用,治愈的阿格纳斯恢复了健康和活力。

 

二十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一个个离开了家,只有一个20岁的智障儿子留在家里,艾普已经有了十五个孙辈。去年他退休后,又找了一份工作,在社区做墓地管理员,阿格纳斯和智障儿子每周两次去村里一户人家帮工,打扫卫生以及帮忙花园里的活计。每当节假日,孩子们都会携家带口地来看他们,一大家人在院子里围坐烧烤,放着音乐,孩子们在院子里戏耍,其乐融融。平时常常看到艾普在那院子里割草、浇水、照看他的果蔬、家禽。忙完了,他会坐在躺椅上,笑眯眯地看着满园的硕果和一群活蹦乱跳、你追我赶的鸡、鸭、鹅,享受着简单的满足和快乐。

 

本以为艾普会像这样安享退休生活了,谁知两周前忽然听说艾普卖掉了房子,因为还不起房贷,我先生曾力劝他不要卖房子,“让你的孩子们每人每月出100欧元,这就够你支付房贷了,再把房屋的一层出租出去,租金够你们日常支出用了,你们夫妇两还可以在这里安享晚年呢。”艾普摇摇头说:“欠银行的钱太多,凭我们这点薪水到死也还不清,卖了房子还了贷,我们就解脱了,现在我们只有三个人,再也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了,买一个小房子住,有一个小院子,能种点菜就可以了。”我问先生:“他们卖房子的钱一大半要还银行房贷,剩下的钱够买一处小房子吗?”他摇摇头说:“是啊,很难说啊,我们村里的房价要高些,艾普正在别的村里寻找合适的房子,阿格纳斯还不想住在本村呢,因为出来进去看到这房子,会让她伤心难过的。”

 

几周后听说他们买到了心仪的房子,很快他们就会搬出这座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为此他们特地邀请先生和我去家里吃晚餐。时隔三年,我又一次来到艾普家,除了原来单薄、廉价的窗帘换成了质感较好的,这里没有任何变化。简单的食物,南瓜汤、土豆胡萝卜烤奶油饼、几样德国特色凉菜和自酿的苹果汁、黑莓汁、草莓汁,餐桌上的一切食物和饮料几乎都是艾普家自制的,土豆是从一个超市拉回来的,人家说过期了要扔了,他就拉回了家,在车库旁靠墙堆了一大堆。餐前祈祷时,艾普低着头、闭着眼、双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主啊,感谢您赐予我们食物,感谢您赐予我们这么好的邻居,借给我们院子使用,使我们全家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二十多年来他给予我们的帮助不计其数,我们感恩戴德,却无以报答,只有祈祷他和他的家人安康幸福。”这时我听到阿格纳斯抽鼻子,艾普也掏出手帕擦眼泪,我先生也红了眼圈。吃过饭闲聊的时候,艾普告诉我先生几年来他们夫妇每年都在教会的安排下去摩尔维亚(前苏联)和格鲁吉亚(前苏联高加索南部)帮助当地的贫困家庭农耕。近几年阿格纳斯岁数大了才没有再去,艾普还是跟随教会组团前往。艾普感慨地对我先生说你根本无法想象当地人贫困到什么程度。

 

怎么也不会想到生活如此困难的艾普夫妇,竟然还会伸出援手,以一己之力去帮助那些异国他乡毫不相干的人们。这让我对艾普夫妇敬意油生,我想这大概是爱的力量吧,是那种大爱。

 

 (发表于2013年12月15日德国【华商报】第351期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