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屠城记 13 飨宴(完)

 

唐乾元元年  元月一日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纵然已过了七九,睢水的结冰依旧没有消融的迹象。

在睢阳城南门外,三五成群的流民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都在等待着城门的开启,其中来得早的已经等了整整一夜。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为城外的原野披上了一层无垢的白羽,同时,也将几个年老体弱的流民纳入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今天的城门开得格外地迟。不知是长官怠政,还是军士贪睡,直到上午巳时,在铰链的牵引下,巨大的门闩才缓缓升了起来……

随着城门的开启,叶随秋同人群一起涌入了睢阳城。

放眼望去,城内的景象与城外并无太大差别,同是一派银装素裹。宽大的街区早已被兵燹夷平,人烟寥寥,生气萧索。在耀眼的白雪下,时不时会露出几段焦黑的残垣断墙……这就是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么?叶随秋不禁自问。

在他离开的这半年间,这座城池两度改换了主人。就在守军屠城的次月,燕军再度汇集了十多万大军,发动了秋季攻势。在遭受了几波新的挫败后,他们采取了围而不攻的策略,意图困死孤立无援的守军。经历了三个月的消耗战后,燕军达到了预期目标。在十月份的第九天,他们终于攻陷了这座觊觎了十月之久的要塞。入城之后,他们惊奇地发现,这里只剩下了一千唐军和四百城民,且都已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这使得想要屠城泄愤的他们大失所望,可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做到了鸡犬不留,上至守城主将,下至贩夫走卒,一个也没有放过。就在城破的第三天,张巡期盼已久的援军终于到了。新任河南节度使张镐率浙东、浙南、淮南、青州四镇十余万精兵奔袭而至,以犄角之势对燕军发动猛攻。七天之后,这支援军不仅克复了睢阳城,还将燕军大部赶出了河南道。得到消息之后,流浪南方的叶随秋在第一时间踏上了还乡之路,经历了一个多月的跋涉,如今终于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叶随秋有些麻木地行走在大街上,不觉间已来到了城中心。在他的正前方,是这一路上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睢阳府衙。站岗守卫的士兵全都是新面孔,但不知为何,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神似”吧!在衙门前的广场上,唐朝的军旗依旧迎风飘扬,或许是阳光太过明媚的缘故,旗子的颜色显得有些黯淡,就像是褪了色一般……

这就是张巡誓死守护的东西么?为了守住这面旗子和旗子后面的宅子,他不仅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还剥夺了全城人的性命。在城破身死之后,关于此公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尚未回到河南境内,叶随秋便早有耳闻。在流民兵痞和村氓野老的口中,张巡俨然成了半人半神的传奇,有人说他是天吃星下凡,有人说他是麻叔谋转世,总之,大多数传言都和他吃人的豪举有关。据说,他率领一众手下将睢阳城中的两三万人吃得干干净净,先是老幼,再是妇人,最后轮到男人。而张巡本人也因为吃人太多,终于遭了天谴,每天都会掉一颗牙。不出半个月,这位吃人魔王便再也咬不动人肉了,可就算如此,他还是照样要吃人。他让手下四处搜罗细皮嫩肉的童子,烤熟后切成小块供他吞食,美其名曰“炙酥脔”……还有人说,张巡的身边一共有大小老婆十个,平日里供他寻欢作乐,后来么,自然是从大到小,一个不剩地落入了她们夫君的无餍之腹,也算是生同床且死同穴了……听到诸如此类的传说,叶随秋起初一笑了之,只当是不经的妄谈,但事后想来,却愈发觉得回味悠长、引人遐思……历史是公正的吗?但愿是吧……

从郡衙左拐,叶随秋一路向西,在穿过不复存在的西市后,他回到了曾经居住的街区。他试图找到自己的旧居,但此举纯属徒劳。同城内大多数街区一样,这片街区也早已被烧成了废墟,无论是叶家豪华的百年祖宅,还是曾经寄居的斗室小屋,如今都已不见了踪影。富贵与贫贱、荣耀与耻辱、好与坏、贤与愚,三六九等、种种分别,一切都消融在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之中……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叶随秋知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叶大公子,也不再是睢阳府的参军,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城中千百流民中的一员,和他们一样凄惶,一样无助,一样会为了求生而不择手段。在这场战争中,太多人失去了尊严和庇护,太多人骨肉分离、背井离乡,比起这些所谓的幸存者来,睢阳城的四万亡者或许也有他们的幸运之处。死者长已矣,唯有生者仍在痛苦中煎熬……

不觉间,叶随秋腹中开始辘辘作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利刃。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看来又到了干一票的时候了,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叶随秋尽可能地调动感官,四下狼顾……隐约间,他闻到了一丝食物的气息……没错,那是肉的香气,就在不远处!

顺着香气的指引,他拐过了两个街口,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香气的源头:原来是玄元皇帝庙,确切地说,是睢阳玄元庙的遗址。在只剩三面围墙的院落中,早已聚集了二、三十个流民,各种年龄,各种性别,各种身份。其中既有叶随秋眼熟的睢阳人——战前他们就已逃离了睢阳,如今又回来了,也有不少新来的外乡面孔,甚至还有几个友方阵营的胡人。这群人正围坐成一圈,在圈子的中央,放着一口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大香炉,香炉里正炖煮着一大锅肉汤,香气四溢,让人垂涎欲滴。

在香炉的旁边,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窈窕女子正在料理这锅肉汤,时而添柴加火,时而以马勺调味。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女子风帽下的真容若隐若现,让人看不真切。浮光掠影间,叶随秋只瞥见了一缕栗色的秀发。带着莫名的悸动和怀念,他向人群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他越发确定,这名女子就是这场宴席的核心。她和周围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他们之间有说有笑。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和感,令人一见如故。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的至亲,长者以之为爱女,少者以之为姐妹,丧偶男子以之为情人,失怙孤儿以之为慈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带着越来越大的疑惑,叶随秋来到了人群的边缘。在踏入圈子的一瞬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位神秘女子的真面目——她根本就没有面目!隐藏在漆黑帽檐下的,是一张瞬息万变的脸,它不断地迎合着众人的欲望,承受着众人的投射,变现出各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面容……但无论如何变化,她始终保持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终于,在叶随秋的眼中,女子停止了变化,成为了他最熟悉的少女。

“妙清!是你?!”叶随秋又惊又喜。

“秋,终于又见面了。”妙清盈盈一笑,手中还握着那柄桃木马勺。

“你……也回来了……”叶随秋一时间不知所言,他已经喜不自胜了。

“回来?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可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哦!”妙清眨了眨大眼睛,“我还亲手送你出了城,别告诉我你已经忘了。”

“你是说那天……六月六……那真的是你!?”叶随秋瞬间忆起了刺杀未果后的坠楼情景,那对极美的星辰,还有之前那阵诡异的箭雨……这些应该都是妙清的杰作吧?记得第二天醒来时,自己已置身于百里之外的一间破庙中,对了,那好像也是一座玄元庙……

“很奇怪吗?不是我还能是哪个?”妙清佯嗔道。

“你救了我……谢谢……”致谢的同时,叶随秋感到了些许遗憾。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了?大恩不言谢总该知道吧?再说了,留着你还有用处……啊,光顾着说话……”眼看汤快煮好了,妙清往香炉里撒了一把盐,忙不迭地用马勺搅拌起来。

随着妙清的视线,叶随秋朝锅里望去,只见在滚滚沸汤中,一只白色的小动物正在翻腾不已,热气氤氲间,还看不太真切。

“嗯,应该是好了。想报答的话,就来帮把手吧!”

叶随秋顺从地靠上前去。

“刀借我一下,对,就是你怀里那把!”

叶随秋抽出了怀中的利刃,递到了妙清手中。

“好啦!大家都拿碗过来,开饭了——”

一闻此言,在场的数十人立马排起了长队,青壮年在最前方,其次是儿童,最后是老年人,秩序出奇地井然。人人眼中都露出了极度渴望的目光。

妙清不由分说地把马勺塞到了叶随秋手中:

“我切肉,你打汤——”

言罢,她将纤纤玉手伸进了沸水,从里面倒提出一只乳儿,不,应该说是“一具”人类乳儿的尸体。

“这……这是什么?!”叶随秋惊呆了。尽管已经在饥寒交迫中挣扎了数月,但他还是不愿打破最后的禁忌,沦为同类相食之兽。

“嗯?没看见么?当然是人肉喽!”妙清道。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清炖宴!?”叶随秋突然想起了与对方的约定,“等等,你没说是人,你说的是……”

“没错呀!是两脚小羊。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不就是又肥又嫩的两脚小羊吗?”妙清的笑容狡黠而无忌。

她手中的婴儿还很小,是个男孩,看起来刚刚出生不久,头上的胎毛还很稀疏。也确如妙清所言,比起这里又黄又瘦的一干活人来,这孩子的体态要丰腴得多。

“这孩子的母亲养不活他,把他交到了我的手里。我索性也就废物利用了,呵呵,也算是回收资源吧……”一边说着,妙清一边从乳儿身上割下一块腿肉,放进了一位青年男子的碗中。

迟疑了半晌,叶随秋还是拿起了马勺,为青年舀了一勺汤。

“……你知道的,我是死神。我之所以回到这座城,是为了替姐姐大人回收人种。姐姐大人就是这座庙的祭主,也就是你们口中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妙清又切下了一块前臂肉,分给了一位看起来比她稍长的少妇。

恍惚间,叶随秋从少妇身上看到了阿芍的影子,如果后者的孩子能见到这个世界的话,现在大概也正如这锅中孩儿一般大小吧……

“……汉人、突厥人、契丹人、奚人,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都是姐姐大人的孩子。母亲当然不会恨自己的孩子。姐姐之所以要吞噬她的孩子,是为了创造出更多、更好的孩子,创造出一个更繁荣的未来,为伟大的母亲献上更丰盛的祭品。终有一天,不同民族的人们会重新成为一家,到那时,姐姐就会将自己彻底献出……”面对一位衣衫褴褛、面目清癯的长者,妙清这次分出了一块带骨的胸肉。

看着眼前潦倒的中年人,叶随秋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作为活下来的人,你们不知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呵呵,不管怎样,请珍惜缘分,好好相处吧!要知道,生存的代价是很高昂的,所以,只有将你们的血汇作一处,开创出崭新的时代,才算不辜负这场战争的死难者……”妙清一面说教着,一面切着肉。

叶随秋也亦步亦趋,不断为人们打着肉汤。

在妙清神奇的刀工下,在场的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肉。在最后一人满意而归的同时,小小的婴儿总算是被分完了。妙清的手中只剩下了一颗林檎大小的人头。

“这是你的。”妙清将最后的果实放进了叶随秋的马勺。

望着婴儿毫无表情的遗容,叶随秋心中一阵酸楚,感慨万千……

“嗯,就是这样了。我在这里的使命算是完成了。”将匕首插回叶随秋的刀鞘后,妙清拍了拍双手,“十个月,总共十六万人,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唉,从今往后,这样的机会终归是越来越少了,直到……算了,不管它了,只要姐姐满意就好。那么……我也该去新的战场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吃饭,好好保重哦!”

“你也……保重……”尽管十分不舍,但叶随秋却想不出任何挽留的理由。

“放心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有事的!世上唯一不死的就是我们死神哦!别哭丧着脸啊,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嗯,让我想想……再过三五十年吧!到时候就永远不分开了哦!呵呵……好了,最后,也让你看看我本来的样子——”

言毕,妙清的斗篷飞扬而起,渐渐化做无数黑色的羽毛,与此同时,她的双足变成了一对金色的鸟爪,栗色的秀发化为浓密的面羽,琥珀色的双眼依旧是双眼,只是变得更大更圆了……终于,她完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鸱鸮,恢复了上古司命的高贵形态。

随着一声高亢的啼鸣,鸱鸮一飞冲天,径直向太阳飞去。黑色的巨翼遮蔽了日光,一时间,睢阳大地陷入了黑暗之中。玄元庙的众人顿时跪作一团,叩首不已……半晌过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巨鸟仿佛在太阳中融化了。正午的阳光依旧灿烂,宛若万千金针,向人间倾泻而下……

靠着一堵断墙,叶随秋慢慢坐了下来,合上了刺痛的双眼。眼前尽是飞舞的金星,耳畔则传来了人们啃食同类的咀嚼声。乍听觉得嘈杂万分,不堪入耳,然细听之下,却又觉得颇为严整,自有韵律。这大快朵颐之音仿佛拥有多个声部,琴瑟琵琶,钟鸣磬和,连绵不绝,回环无已,宛如一曲鸣响了千万年的盛大雅乐,可以想见,在未来的千百年间,它仍将是历史的主旋律,还会变奏出无数的新曲调,直到地老天荒、祭祀断绝……既然如此——何不尝试着加入呢?或许,加入者越多,终结之日也就越早到来。妙清和她的姐姐大人正有此意也或未可知……是啊,为了替伟大的母亲服役,她们已经活得够久了,久得足以让作为神的她们感到厌倦,以至于动了寻求解脱的念头。神和人或许真没什么两样,都免不了生老病死、吃喝拉撒。这帮女人……唉,还真拿她们没辙啊……无所谓了,反正早晚要被她捉回去,现在多玩一会儿又有何妨?这儿好歹也是自己的地盘,不如重振旗鼓,好好耍上几把,趁天下大乱的当儿,说不定很快就能东山再起。对,就这么干!好好耍!耍上个三五十年!耍他个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叶随秋捧起手中的人头,藉着恶作剧般的心情,狠狠地咬了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