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廖静文先生到我家

我的父亲和母亲均为徐悲鸿第一代弟子。按说徐悲鸿大师是我父母的恩师,那么徐悲鸿夫人就成为徐悲鸿弟子后代的太师母。

从小我就深切感受到父亲、母亲对恩师的敬重,同时这份发自内心、彻骨铭心的敬重,也落实到悲鸿逝世后的夫人廖静文身上。即使我父亲谭勇比静文太师母年长5岁,先母华采真比静文太师母年长3岁,而且父母亲对恩师的前夫人蒋碧微在四川都早已熟识且尊重。

抗战时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从南京内迁重庆。1942年夏父亲即将于中央大学毕业,他参加了当时在重庆举行的“联合国艺术展览”而深得恩师赏识。因为父亲参展的两幅作品——“忍看孤小对凄惨”和“君在沙场侬在家”是表现国难当头的现实主义题材水墨人物画,有别于那些作为主流却逃避战争时局、安逸于象牙塔之中的文人花鸟画、山水画。其时恩师为抗日賑災刚从南洋回国,尽管正遭遇到被当时的师母蒋碧微撇在家门外的磨难,仍不失大师气度,面对画展中父亲的画挥起平日握画笔的手朝天高打一个响啡子,激情赞呼“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两画全贴上了“徐悲鸿先生订购”红条子。恩师当机立断留父亲作他的助教,随即请展厅中父亲的同乡同学梅健鹰回住地沙坪坝转告家父这个决定。由此一段国难中的师生情奠定了父亲誓志维护恩师的艺术思想,甘于清寒、不计名利、不离不弃执教65年的生涯。

当时同被恩师表彰认购的还有梅健鹰(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陶瓷系主任)的木刻画“嘉陵江纤夫”、李可染(中国近代杰出画家)的水墨画“水牛牧童”。大师的红条子一下子扭转了轻视现实人物画的思潮,人们纷纷转而定购人物画。

父亲在中央大学任助教兼中大附中美术课时,徐悲鸿的女儿徐静斐曾是中大附中父亲的学生。1945年2月,父亲得师友们鼓励决意作主题人物画的个人画展。画展前携带自己的画作与新婚不久的母亲前去拜望病中的恩师。徐悲鸿在廖静文照应下,当即坐立起身在床上评讲父亲的画作,还答应出席画展开幕式并致词。随后铺垫上小画板为父亲写画展推荐辞用于印制请柬。据徐悲鸿大师推荐辞所言,出于中国画二百年来无写实人物,从而对父亲首开人物画画展作出了高度彰扬,实則事关我们民族危难时刻的重要决择。父亲的画展中徐悲鸿再度收藏了“征衣密密缝”和“凄惨”两幅抗日题材的作品。仿佛一位大将军自掏腰包,犒赏军士,以壮气势。而蒋碧微则在单独前往看过画展大加赞赏之后,又请她的情人——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的张道藩亲临画展。张道藩亦以“抗战画制作委员会”名义官費订购了“守卫”和“军运”两幅有关抗日的作品。

1959年,我还是12岁的小学生。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静文太师母突然从北京到南京,坐三轮车径自来到我家。我清楚记得当时我一人在家,30多岁的静文衣着整洁得体、肌肤丰润、眉目开朗、风度很是安祥典雅。父母下班当即去看望师母。次日母亲特地换上一件前胸交织着米白色纹样的果绿色羊毛衫陪同师母去游览了中山陵,隔日母亲给她画了一幅炭笔肖像画。画像恰如我母亲一贯的风格,像极了本人,又分外漂亮,立置在家里父母画桌傍依的窗台上。两天后,静文太师母再度光临,大人们匆匆忙忙站立着交接,几乎没有入座。临行前静文太师母笑眯眯对我说,你同我家芳芳同年。画像被欢天喜地取走带回北京。不久,静文太师母寄来了她给母亲在中山陵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母亲手中的草编手提包上正好编结有“1959”字样。

之后听母亲带着深深的同情向我诉说静文太师母的第二段婚姻。悲鸿大师过早离世,年轻孤独的静文经常彻夜难眠,或者恶梦惊醒。有一次梦到一条大蛇从床下爬出来……。天可怜见,命运安排静文认识了一位年青的军官,这位军官同庆平、芳芳两个孩子一起游泳,玩得难分难舍。也许静文太师母向多年老友吐露心声是她此行到南京的目的之一。

可惜这位军人毕竟不能冲破凡胎之躯,即或有英气勃发的外貌,却欠缺英气勃发的内涵和定力。经不起时代洪流的冲击,不能信守诺言成全静文太师母的志向:全力维护悲鸿大师的作品、弘扬悲鸿大师的美术思想理念,不能成为廖静文这位伟大女性的坚强后盾。当遭遇到文革的恐怖摧残时节,静文太师母因由先夫徐悲鸿而被揪斗、被抄家,根正苗红的丈夫却加入造反派。志不同道不合,结局只能选择双双分手。

静文太师母与二婚的丈夫婚姻十年,育一子,取名廖鸿华,选用了廖静文、徐悲鸿和孩子父亲黄兴华三人的名字中各一字。离婚后不要孩子父亲付赡养费,三个孩子全由静文太师母在清贫中独立抚养成人。徐悲鸿大师的作品和收藏品早在1953年徐悲鸿去世第二天,全部一件未留捐给了国家;附加捐出了北京悲鸿故居一套寓所用以建立徐悲鸿纪念馆,自己带着庆平、芳芳两个孩子甘愿屈居于平日放煤炭的小间。6月20日北京八宝山礼堂廖静文先生遗体告别会上,家妹谭红屏见到廖鸿华夫妻。他们定居在加拿大。

固然静文太师母心中爱的只有悲鸿,对这第二段婚姻很是后悔。但我看来,这第二段婚姻的走过场,无论从社会、家庭、人性的立场角度来看,都是值得的。某种程度上現实维护了世人期望看到的一名女子安祥、端庄、不凡的毅力和信念,亦包含了起反作用的推动力。静文太师母有勇气、有担当,为孩子为自己适时谋求正常的家庭生活,保障了孩子们身心的健康成长。迫于当时社会强大的保守思潮,静文太师母长期不愿公开这段婚姻,其实也是不愿意社会大众对她艰苦卓绝所维护的徐悲鸿绘画体系转移视线。

静文太师母并没有留下遗嘱。生前不久还参与操劳徐悲鸿诞辰120周年纪念活动。静文太师母的遗体火化后归葬徐悲鸿大师墓碑后的位置顺理成章,墓碑上加刻廖静文太师母的名字。静文太师母,你终于回到悲鸿身旁,你和悲鸿大师在天堂的深情厚爱、永不分离,也是后代、后世、后学、全体民众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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