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第五章)

(第五章)

查裏送我回來的時候,我們倆都出奇地沈默。他一邊開車,一邊握著我的手,但是,沒有說話。如果這個時候,他開我到他的家裏,我可能不會拒絕。但是,我們好像都在情感和理智的門口徘徊,跨一步就過去了,退一步又回來了。飯店裏的親熱就象一個夢,一場戲,當英雄把美人救出來,落幕之後,我們都發現自己和角色有很遠的距離。我沒有和他過夜的衝動。查裏好像也沒有。我們之間只在手拉手的水平。最後,車開到了宿舍的門口,他朝我笑笑,說,過了一個很開心的夜晚。我謝了謝他,說道,很溫暖。他爲我開了車門,我出來的時候,居然不敢靠近他。我們就這樣分手了,就象第一天晚上,剛剛把火燒起來,就把它踩滅了。

因爲時差,我又是一宿未合眼。我想到安娜談及的男朋友之事,我在日記中寫道:乍來他鄉,希望被環境接受和容納,希望能够如魚得水般地生活得愉快,所以,我期待朋友,期待友情。但是,恐怕不是對男朋友和异性的渴望。查裏是好人,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他待我,充其量是出于愛護和憐戀。男女相悅,未必要馬上墮入愛河。至少我和查裏沒有。我們之間存在著明顯地高低和强弱之區別,這不是我理解的愛情……。

在意大利飯店裏我們喝酒擁吻以後,我很少見到查裏。我的哲學老師是一個脫頂的老頭。他穿得很邋蹋,布襯衫從來不燙,就像他的臉差不多,都是皺紋。西短褲又肥又大,長過膝蓋,好像是長褲剪去了一小截。他經常說一些令人吃驚的話,好像把人生看成一場游戲。而且,這個老頭特別幽默,總是和學生開玩笑。有一次,他提早進教室,坐在講壇後面。上課到一半的時候,他走到講壇的前面,舉起了食指,一邊走,一邊說,現在是你們最需要集中思想的時候,不得有一點馬虎。各位注意,集中注意力!整個教室哄堂大笑,因爲我們發現他穿了一條鮮紅顔色的褲子!

肥大的紅褲子把他一截爲二,上身陳舊蒼老,下身如嬌艶的大姑娘,很不協調。我跟著大家一起放聲大笑,但是,當我領悟了他的意圖之後,再也笑不出來了。他讓我們思考紅褲子背後的問題,那個問題不僅不好笑,而且是相當嚴肅的。我感到應該嘲笑的恰恰是自己。我的聽力在他的課上進步很快。我很喜歡聽他的課,沒有要求換課到查裏的班級。

宿舍裏沒有裝私人電話,下了課,安娜就來接我,到七點以後才回來。

我每天早上喝一杯牛奶,吃兩片白麵包。麵包便宜的時候,只要三毛五分錢一條。中午,我吃兩個雞蛋,一碗米飯。降價的雞蛋九毛九分錢一打。下午在安娜那裏吃水果。晚飯也是牛奶和麵包。

我在宿舍裏晚自修,除非必須查資料,才去圖書館。我儘量不去,一來,到圖書館要走一段路程,二是,怕在那裏遇到查裏。我和他就象兩捆潮濕的木柴,不會馬上燒起來,但是,碰到了,也有燒著的可能。也許離得遠一些,反而幹得快一些。我寧可留著木柴,等到該著火的時候,自然地乾燥。再說查裏是老師,開學以後一定很忙,也一定會結識許多新的女學生。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安娜送我回宿舍。路上,她的話明顯减少。我只顧著和柯麗絲玩,也不去理會。一直到車停在我的宿舍面前,安娜突然問我,素素,這個周末如何安排?

我說,沒有安排呵。

她說,能不能幫我照看柯麗絲?

好呵,我說,你需要幾個小時?

安娜說,在我們家過夜。

我楞了一下。從來沒有想到去那麽豪華的房子裏“過夜”,這個邀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要外出嗎,安娜?我問。

不是,安娜說,家裏有客人來。

噢,我答。她不說下去,我也不追問了。反正,他們家將會很熱鬧,我喜歡熱鬧的場面。

其實,每天下午,我午睡在柯麗絲房間的地毯上時,心裏曾閃過這樣的念頭:哪一天,我能住在這樣的房子裏?我想,這是不是一個先兆,如果能够在他們家過夜的話,也許以後,我不需要再住宿舍?再說,二十四小時的值班,我的收入就有一百二十美金,如果幹兩天,就能付半個月的房錢。一百多元美金,對于我來說是多麽重要啊!我欣喜若狂,但是,我不讓她看出來。

安娜沒有象往常一樣,在我下車前給我二十元現金。她拿出了支票本,開了一張支票。我接過看了看,是五十美金,便笑道,安娜,你把明天的錢也算進去了?心裏却有點警覺起來。

NOT AT ALL,她說,這些多餘的錢給你星期五晚上出去玩個够。周末就來我們家,好嗎?

我謝了謝,把支票放入手袋,心裏却存入了許多的問題。安娜想用加倍的價格買下我到他們家度周末的承諾,說明這些客人很重要。他們是誰?將發生什麽事情?和安娜平時的外出有什麽關係?從她的口氣和多餘的錢裏,我知道她很需要我,好像不是一般的需要,而是非去不可。看著她坐立不安的樣子,我既同情她毫無城府直來直去的態度,又討厭她用金錢來解决問題的方式。按照常規,我拿了五十元美金就等于答應了她。但是,我不想給她那樣的印象,我不能馬上答應她。拖延時間可能增加我的價碼,時間越長,價碼越高。我要讓安娜倒過來感激我。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變得如此狡猾。大概是因爲我有點兒看輕這個女人。幫她帶孩子沒有多久,我便掂出了這個女人的份量。她有很多錢,但是,幷不懂得人生的艱辛。她每天迫不及待地等著我去他們家,就是爲了自己能够脫身,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去。她的心好像幷不在這個家裏,可愛的柯麗絲也不能把她拴住。

安娜真的等不及了,說道,素素,要你放弃兩天的休息,我很難開口。但是,……哎,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向你解釋。她的聲音很沮喪,使得本來就低沈的頻率變得更加沈悶。她把太陽眼鏡摘了下來,我看到了她近乎哀求的目光。

沒關係。我說,我需要你告訴我一些細節,住到你們家去,我應該帶一些什麽東西?做哪些事情?

安娜如釋重負,原來挺得筆直的身體,一下子鬆馳了下來,往後一仰,倒在椅背上。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睛潮濕了。她無意識地回過頭去看了看柯麗絲,泪光抛下一道悲凄的弧綫,好像從我的心裏穿過一樣。我突然意識到,周末的客人可能和柯麗絲有關係。如果我再沈默幾分鐘,安娜說不定把故事和盤托出。但是,我沒有讓她說出來。我擔心那是一個傷感的故事,害怕自己在感情面前變得軟弱。我打斷了安娜的思緒,溫和地說,安娜,你不必給我任何解釋,我來就是了。你讓我住哪里?

三樓……好嗎?她乾脆地回答,後面補了了一個“好嗎”,顯示了她的小心翼翼。

我聽到“三樓”兩個字的時候,心頭不僅抽了一抽。三樓好像是一個幽靈似的,遲早要找上我,沒有想到這麽快就來了,我也顧不上想太多,問道,你還是沒有告訴我,需要帶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安娜反問道,也許,替換衣服?樓上什麽都有。

我下了車,安娜在我的背後說,明天早上九點,我來這兒接你,OK?

OK,明天見!我頭也不回地飛奔進了宿舍樓。我沒有上電梯,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踩上去。我的心中裝滿了快樂,雙脚在樓梯上又蹦又跳,好像要把快樂抖出來和整棟樓分享。一百多美金換走我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時,有吃有住有休息,對于剛來美國的我來說,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打開房門,莉莎正在厠所裏使用吹風機,我說,勞駕,勞駕,讓我用一用馬桶。

莉莎關了機器,丟了句話給我:看你象一陣風似地,從哪里回來?

我才想起來,住進來以後,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我都沒有機會告訴她。

我放大了嗓音,對著門外說,你自己每天晚上不回來,你到哪里去了?讀書還好吧?

好。她的聲音拌著機器聲一起從客廳裏傳過來。

今晚你上那兒去?

PARTY。

沒有約會嗎?說到約會,我突然記起來她的那個男朋友。我洗完了手,馬上跑過去告訴她。

沒有約會。她說。

早先你的男朋友,戴維德,是不是他的名字?他來找過你,我忘了告訴你。

莉莎猛轉身,關了機器,反問道,你說什麽?他來找過我?

我說,是呵,就是你出門去等他的時候,他來這兒找你。

素素!莉莎喊了一聲,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她站在客廳的大鏡子前面,整個人就象螺絲釘一樣,踩著碎步,三百六十度地轉著,雙手捂著臉。

我看得頭暈,上前抱住了她,說道,莉莎,停下來!是我的錯,我忘了告訴你。你把他找來,我來賠罪。

我把她按在沙發上,一邊又一邊地重復著上面的話。莉莎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剛剛吹幹的頭髮象稻草一樣亂七八糟。

我感覺到事情比想象的要嚴重。但是,還是爭取彌補自己的過錯,說道:莉莎,今晚你能碰到他嗎?我和你一起去PARTY,好嗎?我給他解釋。

莉莎閉著眼睛,不停地搖頭,說,太晚了,他已經走了。

莉莎說“走(GONE)”了。我理解爲“死(去世)”了。我的頭“轟”地一聲爆炸,整個身體癱倒在莉莎的旁邊,壓著了她的一條腿。

你怎麽啦?莉莎推推我,反問道。

我拉長了臉說,他死了?爲什麽去死呵?

莉莎給了我一拳,打在我的左肩膀上,哭笑不得地說,走了,不是死了。他離開這個城市了。

我“騰”地坐起來,打回莉莎一拳,說道:你把我嚇死了,也是一條人命。

莉莎笑了,說,他是爲了我而放弃了另一個大學足球隊的獎學金,到這裏來讀書,我們是高中同學……。哎,素素,你爲什麽一字不提呢?

我想爲自己做一點辯護:我哪里知道你們的戀愛關係?你也沒有做關照呵。後來,我們倆根本互相不見面,哪有機會提及?再說,人與人之間出現誤會,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這點小誤會能把相愛的人拆開,這種關係有什麽值得留戀?但是,我沒有說。畢竟,那是一場失敗的戀愛,我也有過失戀的經歷。如果因爲我的過失,能减輕莉莎挫敗的心理負擔,我願意背這個十字架。

我說,只要他還活著,就有辦法。你有他的電話嗎?他走了以後,沒有和你聯繫嗎?

莉莎說,有電話,但是沒有聯繫。

我說,把電話給我,我來告訴他。

莉莎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半晌不說話。

我給莉莎倒了杯冰水。她一口氣喝完,報出了電話號碼。

我沖出房門,去打走廊上的公用電話。電話接通,正巧,戴維德在家。我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問他還記不記得我。他說記得。我說,記得就好。那個時候,我的英語不行,你的話我都聽不懂,造成了你們之間的誤會。

我說,那天晚上,莉莎等了你很長時間,沒有等到,她到處找你,以爲你出了什麽事情。

他說,那天我和莉莎說好了,叫她在宿舍裏等我。

我說,是呵,是呵,她是在宿舍裏等你,她讓我轉告如果有人來,請留下。她一會兒就回來的。但是,我沒有聽懂,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莉莎到今天還在想念你,你不能抽空來看看她嗎?

正說到這裏,莉莎懶姗姗地過來了。

電話那邊說,她沒有其他男朋友嗎?

我說,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們住一個宿舍,她天天晚上在家裏,很痛苦呵。

對方沈默了一會兒。我和莉莎咬耳朵說,他要來看你了。莉莎搖頭不相信。

我對著電話說,戴維德,你在綫上嗎?

YES,我在。他說。

你有什麽話要轉告莉莎嗎?對方仍舊不回答。

我悄聲地對莉莎說,他說非常想念你。莉莎的眼睛馬上紅了。

戴維德,莉莎要和你說說話,好嗎?我把話筒塞到了莉莎手裏。莉莎抽泣著,說不出話來。

我把電話搶過來,說,戴維得,聽到了嗎,她好傷心呵,明天過來看看她,好嗎?

戴維德說,今晚就過來。

挂了電話,莉莎撲上來抱著我亂跳。我們象兩隻小兔子一樣,跳回了宿舍。我把和戴維德談話的內容復述了一遍,我說,莉莎,請原諒我沒有說實話。我知道你和其他男孩子約會,也知道你心裏仍舊愛著戴維德。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把你們拉回到原來的地步,怎麽走下去,全靠你自己。

莉莎的眼睫毛上還挂著泪珠,臉上綻開了笑容,對我說,以後出問題,就說沒有聽懂,像你一樣。

我大笑,問莉莎,戴維德開車過來?

莉莎正在翻箱倒櫃地尋找衣服,一邊說,是的,大約兩個半小時。

我想,今天晚上,我應該到哪里去呢?我想到了查裏。






呢喃 (2013-01-15 22:26:22)

素素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