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游湘西散记


春日游湘西散记

余皓

出发出发

 

终于出发了,我坐在大巴上眺望灰蒙蒙的窗外,心中充满了希冀的激动:我要去凤凰了,我要回沅陵了,多年的心愿终于在今天可以了结了。去凤凰是我二十多年前的心愿,那时在长沙读书,我的同学多次邀我去凤凰玩,那时年少轻狂,以为我们呆在沅陵,随时可以去凤凰,轻意就拒绝了别人的好意,没想到这样竟然与凤凰错过二十年。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二十岁的时候不太明白,因为我们的人生刚刚开始,还有足够的青春可以挥霍,四十岁以后才明白,可惜己经太晚,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二十年够挥霍。人生苦短,四十岁以后,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徘徊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小路的一旁开满了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李花,落英缤纷的花瓣铺满了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排高高的台阶,台阶顶端是几幢隐隐的红房。梦醒后暗忖,梦中的小路不就是豹子湾通往威虎山的小路吗?那是一条我小时候常走的路,我总是沿着它狂奔到学校。童年的路总是在梦中徘徊,是不是在召唤我去看看它。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去了。沅陵,我来了!

 

车子载着二十多个老老小小从湘北向湘西飞奔,天光渐渐透亮,窗外出现早春二月的洞庭湖平原,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花像地毯一样伸向远方,一个个闪着光泽的水塘像一串串的钻石项链镶嵌其中,很快,我看见了一条河,它气息奄奄地躺在平原上,上面停满了挖沙船,犀利的挖沙船将它开膛破肚,弄得它面目全非,看来做一条平原的河流真可怜,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生在湘江边,长在沅水畔,自小看惯了河,我喜欢站在河边的感觉,从河这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河的那边,视线有个终点,做什么事心中都有底。自从搬到洞庭湖边,抬眼一望,一片白茫茫的湖水,无边无际,看得人两眼茫然,心中空空荡荡,找不着依靠。从此我很怀念河水,没想到平原的河竟这样让我失望,它们哪里比得上我在沅陵见过的山里的河,它们自由自在,野性十足。车子越过七八条河,中午时分抵达常德。在湖南的地界上,常德是平原和山区的分界点,在这里耸立着武陵山,流淌着沅江水,联接着洞庭湖平原。如果从平原出发,到这里就进入山区,从山里出发,到这里就转入平原。在沅陵的时候,我们从山里出发,沿着盘山公路,辗转反复,觉得没有尽头的时候,大人就会鼓励:坚持坚持,到了常德就好了。现在倒过来了,我们从平原出发,到了常德,车上的人欢呼起来:进山啰!我们这群厂子弟,一两岁随着父母进山,在大山里呆了二十年,呆得实在有些腻烦,当有机会离开时心中充满了欢喜,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思念它,没想到时间像根魔术棒,将我们的观念颠倒,二十年后,我们的感情变得又绵又长,对曾经呆过的大山充满了绵绵的思念,毕竟,那里的山山水水撒满了我们童年的回忆,青春的欢乐。

 

芙蓉镇

芙蓉镇是个古老的名字,它和儿时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芙蓉镇》,刘晓庆和姜文主演,在电影里,它是一个充满压抑、紧张的小镇,古老的围墙刷着革命标语,窄窄的青石板路曲折向前伸展,刘晓庆和姜文每天清晨偷偷摸摸地起床,鬼鬼祟祟地扫街,在黎明前的黑夜里,刷刷的扫帚声透着慌张和无奈。影片中唯一的亮点是豆腐西施的米豆腐店,刘晓庆身着碎花小袄,腰系围裙,站在热气腾腾的豆腐摊前,露出纯朴温柔的微笑。这部电影当年红遍大江南北,捧红了刘晓庆和姜文,也捧红了芙蓉镇的原型:王村,王村因此改名芙蓉镇。

 

仰慕芙蓉镇的大名己久,不过要见她还真不容易,她不在我们的游览路线上,必须要绕张家界,走七八个小时的崎岖山路,经过全车的民主商议,我们决定不惜代价也要和她相见。

车子开上弯弯的山路,望着公路两边似曾相识的大山,仿佛看见了多年不见的熟人,一种暖暖的感觉从心头升起:大山,我回来了,你还好吗?黛蓝色的群山默默地矗立,一声不吭地从窗外闪过。我仔细地看着她们,发现她们有着沅陵的山的形状,姿态却更加秀美、妩媚,这是怎么回事?仔细一想,哦,他们同出于武陵山脉,仿佛一母所生的孩子,沅陵的山像哥哥雄壮、苍凉,这里的山像妹妹,秀丽、绰约,便成了游览胜地。

 

经过艰难的跋涉,下午时分,我们抵达芙蓉镇。踏上芙蓉镇的一刹那,我的心无比失望,灰蒙蒙的泊油路上稀稀拉拉地立着几个商铺,破败的模样活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布景,这就是芙蓉镇?我带着疑惑往前走,发现一座崭新的排楼,上面富丽堂皇地写着“芙蓉镇”,这座气派的排楼突兀在破旧的小镇上,宛如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戴着一顶华丽的帽子,极不协调。看来如今华丽之风劲吹,吹到边远的小镇就剩下一顶帽子了。牌坊下是一层层往下的青石梯,沿着石梯拾级而下,渐渐发现电影里的场景:刷着标语的围墙,长长的青石板路。一切都是当年的模样,踩在硬硬的青石路上我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但是沿街家家户户伸展出的五颜六色的旗帜在提醒我,这是二十一世纪的芙蓉镇,这是商品经济下的芙蓉镇,上个世纪计划经济下压抑、紧张的芙蓉镇己荡然无存。小巷依旧在,物是人己非,走在长长的小巷里,我觉得世界有些神奇,这小巷竟然依靠计划经济时代的一部电影滋润地活在繁华的商品经济里,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在这古老的小巷进行了成功的对接,小巷居民便无忧无虑地滋润着,在家门口挂片旌旗,摆个小摊,兜售些小工艺品便可悠哉游哉地活着,不过与别处不同的是每走几十米,就会挂一处牌子:此处有厕所,我有些稀奇又有些感动,想起小时候经常从沅陵坐车去长沙,有时内急停车找厕所,沿途的居民淳朴而热情,毫不犹豫地提供帮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湘西的风俗依然淳朴,于是我拐进一家标有厕所的人家,没想到走出来的时候被主人叫住,她要我交一块钱的如厕费用,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上厕所要钱?”“哪里不要钱?”她非常地理直气壮,我只好乖乖地给钱,看来我误解了这个招牌,在所有东西都是商品的气氛下,哪有免费的服务,我印象中的湘西只能存在记忆中了,看来旅游带动经济是柄双刃剑,在带动经济的同时破坏了当地的民风。

我摇摇头沿着巷子继续往前走,发现记忆中一个非常熟悉的画面,刘晓庆穿着碎花布衣,系着围裙,温柔地笑着,下面写着“刘晓庆米豆腐店”。到了芙蓉镇,不吃一碗大名鼎鼎的刘晓庆米豆腐怎么过得去,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叫了一碗,店主端上来,一看面相,黄不黄,白不白,很叫人失望,再尝一口,更加失望,一碗普通的米豆腐怎么做得如此难吃,电影里那香辣可口的米豆腐看来是彻头彻尾的广告了,我失望地站起来,沿着巷口走到公路,站在公路上俯视巷口,高高低低的一片黑瓦在视野里延伸,这类风景我在湘西早已看熟,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绕道七八个小时来这里了。如果不是电影《芙蓉镇》,我们怎么会来这里,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因为一部电影而名扬天下的小镇,不过电影和现实是有区别的,这个小镇已用实际行动给我们做了注解。

 

 

凤凰古城

晚上八九点钟,我们到达了传说中的凤凰城。车窗外夜幕沉沉,给凤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我睁大眼睛也无法窥视她的真颜,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放下行李便跟导游出发了。在导游的介绍下我才明白,凤凰现在分成古城和新城两部分,古城不住居民,专供人游览,居民迁出入住新城,我们下车的宾馆就在新城,难怪黑灯瞎火的。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在一条宽敞却黑黢黢的街道上行走了一阵,隐隐约约看见一座高大的牌坊,我们走近牌坊,发现下面立着石碑,刻着凤凰的介绍,哦,这就是凤凰城的入口,我放眼望去,除了身边两排仿古建筑高大辉煌地亮着灯,远处是一片黑黢黢的屋顶,这就是凤凰古城的夜景,我实在有些失望,“不着急,不着急,”导游仿佛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及时地安慰道:“我们站在山顶,沿着这个梯子下去,可以看到凤凰广场,穿过凤凰广场才能到达沱江边。”

走过几座长长的石梯,穿过几条青幽幽的小巷,我突然眼前一亮,一个圆形广场出现在脚底,一只金碧辉煌的凤凰立在中央,夜晚的灯光将她照得神采熠熠,哦,这就是凤凰的标志吗?我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在凤凰前留张影,随着队伍越过广场往下走,又穿过几条小巷,走过几座石梯,我们终于来到沱江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如蚁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头在一片灯火辉煌中走来走去,我没有想到十点钟以后河边还会有这么多人,看来凤凰的美景魅力十足啊。我徜徉在河边,发现河水很浅,浅得看得见水底长长的水草,两岸鳞次栉比的楼房投下红红绿绿的灯光,将江水染得光影陆离,水草像女妖似的,在一明一灭的波光中摇曳着长发,这种景致让我恍若站在童话世界里,这女妖是可爱还是可恶,会不会伸出头发将我缠入河中。我的视线顺着河面延展,一排黑乎乎的桥墩落入视线中:

“这是什么?”

“这是跳桥,”导游招呼我们,“跟着我过河。”

恍惚中后面的人推着我走上跳桥,踏上桥墩,忽然听到了水的喘息声,这种低沉的声音隐隐夹着一股气势,让我有些心慌,低头一看,水在暗夜里湍急地流着,涌动的暗流晃得我头晕目玄,我生怕一失足落入水中被女妖缠走,情急中只有不停地跳,桥墩似乎没有尽头,黑乎乎地向前延伸,时间似乎也在无限拉伸,啊,终于看见岸了,我欣喜地跳上岸,舒了一口气,望着岸边的点点灯光,仿若从魔兽世界走进了繁华人间,心中无比快活。我像孩子一样在沿江的青石巷上跳着,一间间的店铺逛着,店铺都是木质楼阁,临江开一小窗,店面朝街,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每家都不一样,有的摆满各色各样的牛角梳子,有的挂着颜色艳丽的苗服,更多摆的是现代的T恤,上面画着手工绘制的各种小动物,小标语,一件件充满现代情趣的T恤让古老的街道洋溢着青春活力,远处传来架子鼓的声音,一个嘶哑的男声在电子琴的伴奏下唱着流行歌曲,忧郁的歌声撒在石板路上,在幽长的青石巷里回荡。

 

我走在古老的小巷里,听着现代的流行歌曲,感觉有些时空混乱,凤凰如此繁华时尚,和沈从文描写的那个纯朴安静的世界已有天壤之别。这个世界真是有趣得紧,沈从文的妙笔将凤凰描写成世外仙境,人们便按照这个描写将凤凰打造成人间仙境,当理想在现实中尘埃落定,我们看见的是长长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