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坟

(一)

这次河北老家之行是我这次回国最意想不到的事情。

 

昨天接到表兄亚军的电话,说姑父已经过世。我父亲兄妹五人,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个兄长。除了他二姐,我二姑妈之外,其余的兄弟姐妹均已过世。正因为如此,二姑父的过世是我父亲家族的一件大事。

 

父亲一家原籍河北,父亲兄妹五人中,他的两个姐姐一直生活在老家,而在我们这个城市生活的是我父亲,伯父和小姑这三家。堂兄妹、表兄妹们经过商量,很快一个十来人的探丧队伍就上路了。从我们住的城市到老家大约是200公里,三辆车傍晚出发,2个多小时就到家了。

 

必要的礼节之后,大家在一起讨论了如何把这次丧事尽可能的体面、圆满和顺利,时间过的飞快,当把一应事宜商定之后,已是午夜时分。简短道别之后,便各自分头休息。

 

(二)

旅途的原因,夜里睡的很沉。早晨挣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动,望着窗外的天空忽然脑子了跳出了一个问号,我这是在那儿,想呀想,好像很累,最后终于想起来,我这是在老家。

 

隐隐的,听到前院有人在大声的说话。我正要出门去看看,表姐匆匆忙忙地走来,“立青,你快去看看,来了几个人要闹事”。“什么人”,“你姑父与第一个老婆的女儿和她们家里的人”我心里想,这么复杂。我和表姐一边朝前院走,她一边简单扼要地跟我说了个大概。

 

姑父的第一个妻子是家里包办的,婚后不久有了唯一的女儿,在那个年代说不上至深的夫妻感情,但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幸的是,姑父的第一个妻子几年后因病而故。之后,我姑妈作为续弦进了姑父家,姑父的岳父母家担心自己的外孙女儿在后妈那里得不到照顾,便把他领回了娘家。一晃,这已是五,六十年之前的陈年旧事了。

 

进得屋里,两边的厢房都是人。右边的屋理是几个壮汉,为首的40岁左右,穿着制服,但没有领章帽徽。他们嘴里叼着烟,一边说一边比比划划,屋里到处是云雾缭绕。左边的屋里都是家里人,表兄站在窗沿下,也是低头抽烟,但眉头紧锁。

 

表嫂坐在角落里,被她的大姑子,小姑子们围着。“你说,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爹的死讯告诉她?”“你就是内奸”,“你还嫌家里不够乱,是吗?”

 

“她也是爹的闺女,也是我娘家的人”。表嫂面无表情的申辩。“你的后一句话才是你的心里话”。“你这是惟恐天下不乱,现在你高兴了,她们家来人闹丧了,把娘气个好歹,你的日子就舒坦了,也不用受累了”。

 

表嫂哇的一声哭出来,“你胡说八道,我不是这么想得”。

 

我知道我的这些表姐表妹们是心里有气,她们觉得老人观念老旧,重男轻女对待子女没有一碗水端平。姑父生前是家里说也不二的人,他的观念像成千成万的中国农民一样,儿子和孙子是家庭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故此,他把它的房产三分之一留给了孙子,三分之一留给了儿子,三分之一留给了老伴。而女儿们却什么也得不到,她们对家庭的照顾,没有回报。出于孝道她们不能责怪老人,于是借此机会把表嫂当成了撒气的靶子。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这样做有些过分。我走到表兄跟前小声地跟他讲,“你也该去说说你到老姐姐老妹妹,就算她们有三分理,你就这么看着你老婆被他们欺负”。“多少年了,它就这个样子。我能怎么着。”“那你也得管管”。“管不了,我是没(摩)由办法。”“老婆可是你的”,“顾不上她娘的,先说眼巴前的吧。”

 

表兄大致跟我说了说闹丧的事。表嫂把姑父的死讯告诉了她的表姐,也就是个姑父和他第一个妻子的女儿。现在的农村,有条件的人家依旧实行着土葬,像表兄家,子女多经济上也有实力,土葬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想不到的是,女儿的娘家提出了死去的姑父必须和他的第一个妻子合葬,理由是按照当地的习俗,一个男人死了,无论他生前有多少妻妾,都只能和结发妻子和葬。其二,他们说,姑父把他的前妻一个人孤孤零零的仍在外面几十年,现在终于可以相亲相伴的在一起了。所以他们把它叫做园坟,就象夫妻首次入洞房叫园房一样。表兄和表姐们当然不能同意,于是,那边的人今天一大早就来闹,说如果不同意,一来,你们家的丧事别想办的体面和利落,二来死者别想顺利下葬。他们之所以这样霸道一个原因是姑父女儿的娘家表哥在地区公检法工作,另一个原因是为表嫂撑撑腰,因为平日里总是听到表嫂在家受小姑子大姑子的窝囊气,以显示家族的能量。

 

表弟一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户’,当然不能任凭外人欺负和摆弄,所以,双方就僵在了这里。

 

这时,那边屋子里的人全都涌到这边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问表兄,“老哥说了,你们赶紧给个话儿,不然,我们就(ZOU)不走了”。

 

小军大哥是我大姑妈的儿子,也是我们这里年龄最大的。于是,小军大哥站起来对他们说,“死者为大,你们这样做是对死去的姨父的不敬,无论有什么事,都应该让老人入土为安”

 

那个穿制服的想必就是老哥,他开口道,“圆了坟,就彻底入土为安了,岂不是更安吗?”

 

年龄最大的大表姐说话了,“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姨儿还活着,你把她放在那儿”。

 

老哥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姨儿活着的时候,你们就好好孝敬,要是她也没(MO)来,要是姨儿也乐意,那他们(她)叁就天长地久贝”。从老哥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一丝邪恶。

 

表兄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的脸气的发白,“你别他妈的欺人太甚,信不信我先把你放在这儿?”

 

“我信,我当然信。你是谁,三十年前咱们县里无人不知的老大”老哥撇了一眼。“可如今不同了”

 

屋里沉默了,没有人再说什么。

 

我这次能回老家参加这个丧事,纯粹是赶上了。对我来说,我只是姑父家的外姓人,人来了,情到了,看看姑妈也就圆满完事了。从来没有想过要介入到什么事情里面去。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是抱着旁观和与己无关的态度,但毕竟我也是这个大家庭的一个成员之一,我不能眼看着我父亲的老姐姐在年老了年老了还要被别人欺负,眼看着什么鸟人在我的这些兄弟姐妹面去横行霸道而无动于衷,无论我能不能帮助平息这件事,我都应该站出来,毕竟我的身份有些不同。

 

于是我走到老哥的面前,先递了一支烟给他。“老哥”,“别客气,不敢当,你是?”

 

“我叫立青,是亚军的表弟,我爹是亚军他娘的亲弟弟,我一直住在加拿大,这次回国正好赶上我姑父办丧事,昨天才过来。按理说,照咱们老家的规矩,家里这么多人,怎么着,都轮不到我说话”

 

“你说,你说,没关系”

 

“那我就直说。在我看来,你的要求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且既不利己更不利人。你妗子和和我姑父是结发夫妻不假而且还有闺女,这些谁都不能改变。但是,他们只在一起生活了短短的几年,你妗子就不在了。我姑姑那也是明媒正娶进的刘家,他们在一起过了50多年,生养了6个子女,那边轻那边重,还用我说吗?现在姑父不在了,你把50年前的故人般出来,要把她和刚刚死去的姑父葬在一起,你考虑过我姑姑的感受吗,她已经80多岁了,你这样做就等于让她老人死无葬身之地!你妗子是不是和我姑父葬在一起我管不着,但我不能眼看着我的亲姑姑受折磨。”

 

我看见我的表妹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在抹眼泪。我继续说,“你妗子已经故去了50多年了,在那个地方也已经安息了50多年了,她已经入土为安了,你真的就认为圆了坟就是对她好吗?你真的就认为圆了坟她就比以前过的好吗?你就真的忍心50多年之后又把她的尸骨折腾出来吗?如果我是他的家人我绝对不会,也绝对不允许其他人去打搅她,”

 

“我承认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和结发妻子合葬也是俺们这儿百年的老例儿,所以你说了不算”。老哥的话依然很硬,但语气明显见缓。

 

“时代不同了,中国的很多所谓的老例儿,早就不合时宜面目全非了,是不是什么时都按‘老例儿,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也没办法讨论。但是,如果园坟是我姑父的生前遗愿,并且我姑姑也同意的话,我无话可说,立刻闭嘴”我扭头对亚军说“姑父生前是否有这样的遗愿?”“没有”。

 

我的口气也硬了起来,“既然没有,那就请你们回去,不要再闹了,我们也没有时间再这儿和你们磨牙,浪费时间”

 

老哥的口气也硬了起来,“还是那句话,你说了不算,我也不会听你的,这事就这么定了”。

 

遇到这种不可理喻的人还有道理可讲吗,于是我用手指着他,“那我就找一个说了让你听的人来跟你说。你们地区行署的专员候得耀,小名猴头,是留学英国的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就不信他的话也不好使。”

 

老哥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你,你怎么会认识我们候专员”

 

“我们俩是留英的同学,是师兄弟3年,在一个宿舍楼一起住了3年,你觉得我们这个关系还行吗?”我冲亚军摆摆手,“把电话给我”。

 

老哥一下子跑过来按住了我的手,“电话不要打,圆坟的事我们再商量”。

 

 

(三)

第二天是下葬的日子,天蒙蒙亮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就出发了。百十人的队伍,抬着棺木一路走到几里地之外的墓地。按照当地的风俗,姑父的外姓亲戚不能参加最后的入土仪式。所以,我们这些姑妈这边的亲戚都只能远远的望着正在进行的土葬。

 

东方的鱼肚白渐渐的明亮起来。晨曦的风轻轻的吹过来,让人感到丝丝的凉意。望着那边动土的人们,听着随风飘过来的哭声,想着这两天回老家的感受,即熟悉,又陌生。于是就想,时代在变,世界在变,人们的观念是不是也该变。

 

不知道什么时候姑父的女儿来到我旁边,“立青表弟,谢谢你昨天的帮忙,不然的话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爹已经去了,该让他早安歇,我更不愿意去惊动娘。可我说不动他们,反而落个胳膊肘向外拐。”

 

“这都是应该的,大家都是亲戚,有事商量着来。也真是凑巧,不然的话,我也只能干看着。”

 

“也替爹谢谢你,丧事办完了,我的心也踏实了。”

 

那边的哭声停止了,想必安葬仪式结束了。天也大亮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号码,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9/2/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