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教者》选读-3

少女

 

1

 

徐聞音最早是跟著祖母去哈同路文德裡聚會處的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對文德裡的印象就是滿屋子慈眉善目的大小祖母不過她們在屋子裡都很嚴肅和平時街上弄堂裡遇到時全不一樣一到哈同路她們就會打開手袋裡的聖經拿出夾在聖經裡的小而薄的黑線網帽戴在頭頂上有的還斜別了個黑絲髮夾

她們的衣服也是黑灰的多唯有各式低調暗花的手袋們透出一點上海女人的韻味那上面綴著不同的絲線鉤邊這就成了小聞音辨別張家姆媽和李家奶奶的依據

但很快這個極乖巧的小囡囡便發現在這裡是不需要辨認誰是誰的奶奶們彼此稱呼老姊妹”,對她這個幾歲的丫頭也稱小姊妹”。文德裡當時真沒給她留下什麼更多的回憶在一片肅穆的灰黑中唯一的顏色就是兒童主日學裡的手工了

文德裡的王孃孃是小小聞音心中最了不起的人物不僅孩子們都喜歡她聞音發現教會裡的大人們還有自己的祖母對王孃孃也是極為尊敬聞音聽說了她許多的故事很傳奇據說她是官小姐很大很大的官家小姐但她卻離開家自己跑出來了成了一個全國都很有名的傳道人但每到禮拜日她卻在文德裡弄堂隔壁借了間房子帶領主日兒童聚會稱為訓蒙組”,這讓孩子們都覺得特別自豪一個個像大人般認真聽講

可惜那時聞音還太小不喜歡聽道理只喜歡做手工不過彩色的紙頭圖片貼來貼去她也就明白了基督教的一些重要的詞彙和聖經故事日子就隨著這一件件美麗的手工被帶出哈同路被帶回家被掛在牆上然後因為繼母的反對又被放入貯物盒裡積著積著她就長大了

聞音三歲時勤儉又勤奮的母親就與出手闊綽的花花太少離了婚獨自遠赴美國去留洋了她和聞音的祖母及六個姑姑都是哈同路的好姊妹而聞音的父親是個老派與新派的混合體說他信他也不信說他不信他似乎又信不過家裡的女人們都信了且信得那麼嚴謹肅穆這反倒讓他覺得這信仰無趣得很甚至可笑

直到離了婚又娶了個弄堂做派和他一樣愛虛頭愛面子的女人他反倒踏實地在家呆得住了又連續生了兩個男孩花花太少就突然規範起來母親和六個姐姐妹妹都為家中這唯一的男人高興以為他是浪子回頭一個勁地要帶他去文德裡他卻不肯去只是讓她們帶聞音去

不料聞音七歲那年一個女人領著個兩歲的女孩登了他家的門無論徐公子如何指天發誓這個女孩絕對不是自己的種母親和妻子卻都不信他兩個互不遜色的弄堂女人吵了幾場又全場武戲地演了一回終是正主兒占了上風那個野路子來的女人就落荒逃了卻丟下個拖著一頭黃毛細發的小女孩祖母不想管離開了兒子的家她對徐家唯一的公子徹底死了心帶著聞音在六個女兒家裡輪流住

她們一走父親也走了獨自搭船去了德國讀醫學博士把兩個兒子和這個不知有沒有徐家血脈的私生女扔給了剛剛大獲全勝的正主兒那女人大哭大鬧到船開了鼻涕眼淚抹抹乾淨倒是獨個兒把家撐了起來除了每月一次來找祖母拿錢時面子上地哭講一回其餘的時間倒是不來煩她們她自己把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喝茶聽戲搓麻將看電影一樣也沒少難得的是倒也不虐待那個黃毛丫頭只是不理她當她是個會吃飯的骨排凳

 

2

 

祖母的六個女兒都很孝順對母親和侄女很好按說換著人家住總是新鮮的小孩子應該開心但小聞音還是覺得沒意思因為住到哪家生活都差不多

一樣的一日三餐的禱告一樣的晨更和夜禱一樣是又讀又背那本厚厚的黑皮硬殼書一樣是溫柔平靜的原則面孔一樣是沒有家長裡短的飯桌聞音在六個姑姑家輪流住了幾年都沒聽見一句高聲也沒有什麼新奇事情可聽不僅僅是弄堂裡親戚中的蜚短流長聽不到連上海灘的新聞乃至全國的抗日風雲也是一絲刮不進來偶爾聽到槍炮聲倒讓人懷疑是炮仗了

但漸漸地家裡人少了

這段時間聞音一直住在二姑母家二姑母長得極瘦線條都是刻板板的她的臉上除了嚴肅還是嚴肅不喜也不憂二姑母家裡的表哥表姐都跟著姑夫去了重慶她沒有走姑夫也只勸了一二句其實全家竟沒有人覺得她需要避一避因為看著二姑母你就會覺得無論什麼事即使是戰爭也就像是月曆牌上的灰日子一到翻頁過去就沒了甚至是撣都不用去撣的

外面世界再怎麼鬧二姑母和祖母都是安之若素的生活紋絲不動剛上初一的聞音卻越來越厭煩這種沒有變化的日子她興奮著每天路上看見的情景只是苦於回到家沒人可以說正在這時留洋的母親和父親都回來了他們從不同的國家相隔僅一二個月分別回到了上海

母親是先回來的她來過二姑母家沒有遇到聞音也就沒再來說是加入了紅十字會的救護團很忙等父親回來後有一天母親就約了父親一起到二姑母家要談談聞音升學的事聞音打了個招呼就上了樓卻沒進房坐在樓梯上豎著耳朵聽二姑母和祖母都避進了廚房想讓他們好好談談父親和母親都很漂亮很摩登兩個人客客氣氣地也不吵架也不翻舊帳只是冷冰冰地搭著話

那天二姑母切了薄薄的七八片紅腸又做了香香濃濃的一大鍋羅宋湯羅宋湯是用俄式的大銀湯盆盛了端出去的銀湯盆雕了花特別美但也特別難清理擦亮它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只銀湯盆通常是不用的只有過年才會用小年夜前就開始擦家裡大大小小的銀餐具這只銀湯盤都是聞音擦的祖母說她手小眼尖最適合擦亮上面凹凸的雕花昨晚祖母陪著聞音睡了那就應該是二姑母自己連夜擦出來的但她端著升騰著香氣和熱氣的銀湯盤走進餐廳時臉上的線條並沒有變化甚至沒說話也沒看她弟弟和之前的弟媳

她在八仙桌的一邊坐下來右邊是她的兩個孩子左邊是祖母對面是聞音的父母親聞音被叫進來因為不肯面對著父母坐下就沒在二姑母身旁空著的位子坐下站在了祖母身邊那天是二姑母做的謝飯禱告溫暖而美好刻板的二姑母禱告的時候卻是另一個人你若閉著眼睛聽再睜開眼睛看見她是難以相信剛才詩一般溫柔的禱告會來自於這樣一個人的

禱告到一半時聞音就離開了她溜出飯廳時略蹲了蹲身子回頭看一眼透過本色細麻桌布邊上寬寬的蕾絲她看見父親和母親各自挪到了長凳的兩邊中間幾乎空出了一個位置小小少女就絕決地上了樓臉上豎起二姑母般的線條來

過了一會祖母推門進來手裡端了個漆盤上面有兩個藍花細瓷小碗一個盛著羅松湯另一個是大半碗白米飯上面蓋著青菜還有三片鮮潤的紅腸聞音倒也就不傷心了胃口蠻好地吃起來

那是徐聞音記得的父母最後一次見面母親為女兒決定了人生上最好的學府考醫科父親並無異意母親臨走時拉了拉聞音的手笑容是隱約的眼神是飄移的之後的多年中聞音總是有意無意地琢磨著母親最後的面容總想從那裡面找出點酸酸軟軟的眷戀或是無奈但都沒有她琢磨的次數太多了以至於把她最後留給她的面容想得有點模糊了只好擱置下來不敢再隨便去想

初三徐聞音進了上海聖公會所辦的聖瑪利亞女中那是上海兩所最著名的教會女中之一每天上午十時有課間禮拜由校長和師生輪流主持聞音也主持過一次有一次女中的師生一起去參加校外的一個聚會有個在上海很有名的牧師來講道他雙目發光邊講邊唱全部女中的學生和老師都跟著他的手勢心潮起伏聞音更是激動得雙頰緋紅全身發抖那天她想這才是宗教這才是讓人願意為之奉獻的信仰啊

於是徐聞音不再跟祖母姑母去哈同路了她興奮地覺得自己這次是找到了真正的信仰她慶倖自己飛離了那個黑線鉤織的文德裡聞音和三姑母六姑母家的表兄妹們都去了上海鴻德堂做禮拜那裡有大學生團契有唱詩班雖然聞音還在上高中但她特別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一九四五年夏抗戰勝利了歡呼聲還沒落定國共已經開戰並很快發展成全國性的內戰原本在一起志同道合的年輕人關係漸漸變得隱晦曲折起來聞音一方面因為生活在基督徒家庭對人事的複雜不甚瞭解另一方面也是年齡尚小就仍一腔熱血地憂國憂民著直到連續發生了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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