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奶奶
奶奶走后的前十年,每逢提到奶奶,小秋都泪流成河。姚丽说:”奶奶活了九十二岁,谁都说是高寿,喜丧,不过千万别对小秋说这些,她从小就以为奶奶会跟她一辈子,现在年过半百,还没接受现实。”
回想小秋去上大学,奶奶想孙女在背后落了不少眼泪,但当着面总是笑着鼓励小秋,说:”现在的孩子要志在四方,我虽然习惯了在农村住,空气清新,环境熟悉,可是你和青松有机会应该出去瞧瞧,能走多远走多远,我要是身子骨结实,就去看你们,也跟着见见世面。”
青松和小秋同一年出国,小秋去美国, 青松去了日本, 奶奶特别难过,可知道小秋是为了暂时摆脱离婚的伤痛,她安慰小秋:”人生在世,短不了磕磕绊绊,你还年轻,两个人分手是因为缘分浅,没福气过一辈子,我相信你以后一定能找个更好更合适的,要是书。。。” 奶奶捂住嘴巴,眼睛鼓溜溜转着,不好意思地看着小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秋说:”对不起,让您操心,我知道您疼我,可是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给咱们秦家丢脸,我是咱们老秦家第一个离婚的闺女,让祖宗脸上无光。您说我两句也许我会舒服些。我知道您想什么,可是我和书仁肯定不会有机会了。”
奶奶本来不想说下去,听小秋这么一说却来精神了:”我年岁大了,经历的也多,这可说不准,你最好是去打听打听书仁到底现在怎么样。”
小秋调皮地说:”您该不会是让我当小三儿吧?”
奶奶的脸马上拉了下来:”这玩笑可开不得,咱秦家的人绝对不可以堕落,不可以做不仁义,破坏别人家庭的事,他要是没结婚,你主动去找他,看看人家对你是否还有意思,如果他已经结婚,你千万别去打扰别人, 否则我会打断你的狗腿。”
“属狗有罪啊?” 小秋逗奶奶。
“书仁和你都是好孩子,阴差阳错没有成为一家人,这里边的奇巧谁也猜不透。”
“我现在明白了,我一直爱书仁,如果以后能遇到他或另外一个我爱的人, 我都会好好珍惜。您了解我不会生活在悔恨里,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明天就要上飞机了,让我好好的抱抱您。”
当时住在海淀区一个四十块钱一晚的旅馆里,奶奶八十斤,小秋九十斤,小秋二十四岁,奶奶七十岁。两个人都挺瘦,小秋抱起奶奶,奶奶又抱起小秋,刚才还有说有笑,一抱却哭成了泪人儿。
后来奶奶得知小秋和书仁要结婚,高兴得在家里给菩萨磕头上香,主动要求到美国参加婚礼,自己说: “不用说出国,就是上月亮上去也不怕, 说什么我也不会错过孙女的婚礼。为了宝贝孙女,舍了老命都行。”
书仁说小秋和奶奶别看脾气不同,小秋性情温和,外柔内刚,奶奶脾气急,胆大,年轻时是摔跤能手,敢和小伙子们摔跤,但两个人都是性情中人,热心肠。小秋说:”有的人性相近,习相远,而有的人,习相近,性相远。”
小秋自以为和奶奶是性相近,当然凡是奶奶的,都是好的,小时候是,大了是,老了也不改变。
书仁自然是独一无二的好孙女婿,与其说爱屋及乌,不如说书仁和奶奶也是有缘之人,在书仁眼里,奶奶是当之无愧的好奶奶。她为人开通,能干,爽快,不拘小节,处处替别人着想,从不让人感到拘谨。
百岁之后
思绪象海浪一样不歇地涌来,一排水鸟欢叫着在低空徘徊,见书仁打盹,小秋拉拉有些滑下来的毯子,碰到书仁的手似乎有点凉,迟疑了一下,探探呼吸,已经停了,那年他一百零二岁。
小秋的心异常平静,而视线却已模糊。暮色中,海水变成了金色,庄严肃穆,她从旁边的背包中拿出相机,给他照了好多张照片,最后一张夕阳似乎在他的臂弯。她深深地吻着亲人皱纹堆垒的前额,颤抖的双手抱住书仁的脖子,自己的脸贴着他冰凉的脸,久久不放,哭声和潮声应和着,轻轻柔柔的,怕打搅了睡熟的人儿。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的暮云依稀可见,却褪去了彩色的外衣。背后是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七十年的雅舍,院中鲜花盛开,姹紫嫣红,远山葱绿,和当初乔迁新居时没什么不同。只是物是人非,事事非。相当年,他说宁愿她先走以免受离别的折磨,她说孩子们已经成年,了无牵挂,早走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早日和奶奶团聚,可命数天定,他先走了,她茫然若失,不知所错,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已斜挂天边。茫茫无边的大海在朦胧的月色中平静地象熟睡的婴儿, 陪着永远睡去的书仁。
小秋给茜茜打了电话,几分钟后,茜茜和救护车先后赶到,此刻,小秋已经平静下来,她低呼着书仁的名字,告诉他先走,而她不久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和他团聚。
接下来的日子可圈可点,孤独成了小秋的忠实伴侣,孤独在她百年的岁月中并不常有,或许由于忙碌或有人相伴,或许她喜欢鲜有的独处而很少觉得孤独,可书仁走后,相思与孤独成了她的座上宾,吃饭时,她依然准备两副碗筷,她做自己的位子,书仁的位子一直留着,她习惯地天天和书仁商量着做事,茶也倒两杯,书桌上书仁的花镜一直放着,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两年后的一个黄昏,小秋在雅居后院的藤椅上昏睡过去,再也没有醒来。潮声依旧,倦鸟哀鸣,晚风轻拂着小秋灰白的头发,竹质的风铃在暮色中低吟,试图把主人唤醒。
茜茜每天早晚两个电话打过来问安,并经常从监控器中观看母亲是否平安,这天晚上一直看不到妈妈, 电话也一直没人接,她火速跑过去看看,见妈妈已瞌然而逝,手边是书仁编了一半的花环,虽然已经干枯,但色彩饱满,膝上放着那本棕色的日记,打开着:
有幸
相遇在初中时代,
迎风轻扬的雨丝,
在朝阳中,
滋养着幼稚的信赖。
春色迷人,
万花吐蕊中相遇,
繁华似锦,
秋月冬雪见证了两小无猜。
书海无涯,
共同的信念和理想,
激励着年轻的学子,
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畅快。
人生跌宕,
一个小小的误会,
几乎造成终生不见,
数年后回首往事依然惊骇。
苍天怜人,
异国相逢,永不分开。
安居乐业,生儿育女,
毗邻碧海。
须臾间,
玩沙的少年,
长大成人漂洋过海。
晨曦朝露,黄昏暮霭,
不觉双鬓已泛白,
心未老而体先衰。
痴情相伴七十载,
星辰蓝天见证永恒的爱。
岁月的洗礼后,
昔日柔情经年已深似海。
正如
不必为离别伤怀,
面对死亡,
何需过度悲哀。
霞光万道,
欣赏着自由飘荡的云彩,
潮来潮往,
痴心的浪花从不奢望沙滩以外。
凡尘如梦,
似梦亦真已释怀。
所谓聪慧亦痴呆,
圣贤无知一指遥,
生死一线几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