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康姨

素康姨 (9-29-2015)

素康姨是我家的保姆,小妹妹出生后就由她带。

初次见素康姨是五、六岁自京返穗那天。一到家,是一位健康面善、一口白牙、有古铜肤色的阿姨开的门,笑嘻嘻地说,“仔仔返来啦,睇妹妹”,把襁褓中的小妹妹抱过来给我们看。安顿好后,又对我说,“跟小平哥哥去玩,呒(别)去海皮。”我当时已经不会说粤语了,但素康姨这几句话能辨出来,很兴奋,以为附近有大海。结果大失所望,所谓“海”其实是江,跟北京城的北海不是海一样。“海皮”是正宗粤语“江边”的意思,今天没多少人这样说了。

素康姨姓陈,顺德人,当年二十多岁,爽朗麻利,成天乐呵呵的,还有点没心没肺的样子(小妹妹由她带大,有点没心没肺,说不定是那来的)。素康姨做的一手好菜,一块脘鱼,几条普普通通的菜心,做出来就是不同;一锅饭一边硬一边软,两位同志(对我父母的称呼,那年头都管雇主叫[] 同志)的口味都照顾到了。接送两个大的小孩上幼儿园、带小的、买菜做饭洗衣收拾房间都靠她,她里里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做起事来游刃有余,深得母亲信任喜欢。小孩子也喜欢她。夏夜,素康姨背着小妹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大妹妹,到海皮“透凉”(乘凉)。那时的海皮,晚上很热闹,四周的居民都过来散步,江堤上,大榕树下,是一溜儿小商贩,摆卖凉茶、香烟、番薯糖水、时令水果、还有“龙虱”;岸边一条条舢板随波此起彼伏,旦家(水上人家)女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游河”揽客;江上不时经过一艘花尾渡,激起阵阵浪花。

当年广州人特别排外(要不哪来地方主义?),别说北方人“吃枉广东米”,台山人汕头人客家人也都是外人,只有南(海)番(禺)顺(德)人算正宗本地人。素康姨身为本地人,性格又爽朗,虽然与人为善,买菜或护(小)主真要跟人发生冲突,素康姨敢做敢为一点不怯。素康姨豪气冲天。常说干就干。一次,素康姨抱着小妹妹陪母亲在海皮散步,见江中有人戏水。母亲是北方人,不会水,不禁大为赞叹。素康姨听了不服,把婴儿往X同志怀里一塞,“秋(丢的女性发音),有乜也(那算什么)”,话音未落,素康姨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母亲见半天没有人影,正焦急,素康姨在江心露出头做了个鬼脸….

胆大妄为何止跃入江中游泳这么简单。母亲回忆往事不止一次说过产后缺奶,小妹妹又特能吃。素康姨见状,告假半天回乡一趟,回来时提楼着几条鱼。原来她到乡下鱼塘“摸”了几条鱼以解燃眉之急。母亲为此一直很感激素康姨。可是感激归感激,母亲同时认定那几条鱼是“顺”来的。

素康姨聪明、大胆、能干,可也有过分敏感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叫素康姨煮个糖水鸡蛋,不料糖水鸡蛋端上来后素康姨立刻要辞工。那时困难时期开始了,粮食有定量,素康姨认为母亲暗喻要她“滚蛋”,自己不知趣还不是等人撵,怎么解释都不听,坚持要走,只好放行。好在顺德是鱼米之乡,她回去饿不着。

素康姨走后跟我们还有联系,特别是挂念一手抱大的小妹妹时,她就会回来看看,说来就来,也不预先说一声。有次,我们刚搬家,还没来得及通知她具体地址,她找上门来了。问他怎找到的,她说,“就是嘓条床单啰”。她知道我们搬到那一带,就在周围转悠张望,一眼认出外面晾着的一条床单是我们家的,顺着线索摸上来。小学课本有篇课文讲列宁通过蜜蜂找到养蜂人朋友。学列宁同志的伟大事迹我想到素康姨认床单上门之举。可惜素康姨不是地下工作者找组织,否则她的故事也能和列宁的故事一样得以传颂。

素康姨二十好几了还小姑独处。母亲看在眼里,曾热心给素康姨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每次素康姨都嘻嘻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岔开。有一次给她找了一个工厂干部,条件很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这回素康姨不但没推三推四,还把妹妹素娴请来掌眼。母亲以为这次事成了。不料不久素娴姨结婚,素康姨的对象变成妹夫。妈妈连声说,“这个素康….“母亲不死心,还要继续给素康姨找对象。这时,父亲看出端倪来了。原来素康姨是“自梳女”。

自梳女“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特别是广东顺德一带-一个特殊的女子群体。过去,顺德地区一些能够自食其力、经济独立的妇女不愿受男权压迫,把长辫盘成髻,矢志终生不嫁,独身终老。后来主要是对义结金兰的姐妹的一种承诺,说不嫁就不嫁。母亲忙活来忙活去想给素康姨找个伴,弄了半天素康姨是自梳女,人家压根就不想嫁人。

最后一次见到素康姨是七十年代中期。她从乡下跑出来,要我们帮她在城里找些事干。我们推荐她到卢老师家打工。开始还干得挺好的,后来辞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得了精神病。

 

素康姨走后还留下一桩公案。小妹妹曾听母亲说大姐姐小时候声称要“拨”(用棍棒瓶子类敲击)死她,半辈子耿耿于怀,她的大姐姐百口莫辩。还是哥哥推理厉害,“拨”这个地道广东用语大妹妹说不出来,只能是出自地道南番顺人素康姨之口。如今素康姨走了,“海皮”、“游河”、“透凉”,乃至“拨”这些形象生动准确的白话俗语也渐渐随风而去,再也没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