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生涯

    1978年首次恢复中考,我以高于分数线六分的微弱优势考入市重点——北大附中。
    听说离校四站以上允许住校,我家不远不近正处四站位置,急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姐领着我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因为配眼镜散瞳一星期,眼前的景致跟抽象画似的,只有色块层叠没有线条明细,孟校长的模样我无法看清,只有黑框眼镜晃来晃去,他的声音异常悦耳,男中音,我姐姐与校长侃侃而谈,住宿权迎刃而解。住校未见得是目标,搬出家门才至关重要。我要到外面的天空中尽情飞翔,不作父母羽翼下折翅的雏鸟,由父母管天管地,抉择是非。结果,住校后父母倒是鞭长莫及了,却有婆妈的老师和严丝无缝的校规钳制着欲飞的青春。
    清晨,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得听到起床号立即爬起来去操场,凛冽寒风中绕着圈子健身长跑,酷热晨阳下操练正步走向右看齐,谁也别想偷奸耍滑睡个懒觉。更有那勤奋用功的同学,一大早就出去背英文单词,衬得睡懒觉的我更加不可救药。我对英文不感兴趣。初中时老师曾提问,我起立回答说“不会”就坐下了,谁想老师气冲脑门儿,说还没提问呢,然后苦口婆心地劝我一定要掌握这“斗争工具”,会一辈子受用滴,当时我想反正早晚得下乡刨土疙瘩,学了也得还给老师,怎么也没料到下辈子靠它吃饭添衣。考高中时没设外语项,叫我蒙混过关。升入重点班,又从字母ABC学起,马上倒了胃口,上课分神,关起耳朵想心事,进度却快跑如飞,不久就跟不上了。教英文的戴老师有个“恶习”,那就是发卷子的时候念成绩,从好到坏,学生走到讲台上去领卷子。第一个期中考试,我兀然发现自己位居全班第二,是倒属,43分,吓醒了沉醉昏梦:跻身精英的结果是充当垫底货,惨透了。
    十六岁少女的脑袋塞满迷思妄想,思靡过度地患上头痛症。整个暑假我歪在床头阅读闲书杂篇,母亲怀疑我眼睛有问题,去医院一检查,视力是绝棒的2.0,甚至能当飞行员,而毛病是远视眼,近距离看小字吃力,也许是导致头痛的隐患。在医生的规劝下,配了副100度的眼镜,戴着极不舒服,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有天晨跑,一个低年级男孩口没遮拦地说:瞧,四眼狗还跑步!狗字是重音,气得我七窍生烟,当场摘下眼镜,从此再也没戴过,白瞎了配眼镜的不菲开支。
    头痛并没因戴眼镜而矫正改善,反而愈演愈烈,于是我尝试激光理疗,每天别人午休,我爬铁门抄近道路过屠宰场,闻着令人作呕的烧猪毛味儿去学校对面的海淀医院,躺在理疗床上,左右两束激光照在太阳穴,温温暖暖。有天理疗完毕,我困倦得忘记左右看车就直穿黄庄马路,一辆飞驰的吉普朝我驶来,并紧急刹车,我掉头往回跑,脚上的片鞋却不争气,一个出溜摔在了马路中间,情急中我一个滚翻离开了汽车道,避免了给汽车打眼的厄运,又差点撞倒一辆自行车,车上的人大喊:小鬼,多悬!这四个字在我心头翻来覆去地回荡,与死亡擦身而过,幸亏那急中生智的滚翻,从生死簿的点卯中逃脱出来。
    不久,外号“家妇”的生物老师怒火满腔地冲进教室,将一叠子考卷恶狠狠往讲台上一摔,就开始了诅咒般的训话,说有一个学生生物考试得优良中差的“差”,重点班的居然连核糖核酸是啥劳什子都不知道,也配上这个重点班!机关枪似的嗒嗒猛扫,我根本没往耳朵里进,心想谁这么不争气,让老师骂得狗血喷头哇。等发下卷子才明白,原来是我自己,这才恍然想起,考试前曾跟同桌女生暗示能否给点提示,反正生物是旁门左道,考试时同桌将身体扭向别处,亮出一个铁硬的后背,让我寒心,天气闷热,午休又花在理疗的病房,喋喋不休的女护士嘴无停歇地高谈阔论,搅得我昏头涨脑,于是沉沉地趴在课桌上小睡,下课铃摇醒了迷梦,我抹一下嘴角哈喇子,就把卷子交了,还没心没肺地把交白卷的事忘在了脑后。
     激光理疗结束了延续有年的头痛。

     丢脸的事情接踵而至。我们七位英文不及格的同学,每当上英语课,灰溜溜地收拾书包,到非重点班去“旁听”。重点班的桌椅还没坐热,就因闪失而沦落到去非重点插班听学,众目睽睽地走进一个陌生班级,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恨不得当初没考上市重点,在原中学至少是鸡头,当凤尾好不难受。
     接下来是全年级成绩大排名,等了一百零八次不规则的心跳,才听到我的名字,掐指一算,两个重点班总共一百人,看来非重点的学生都超在了我前面。不服的是,我的数理化都还不错,而文科却一塌糊涂,语文政治英语拉了后腿,而这几科明显取决于老师的好恶,比如作文,我一向讨厌党八股的惯常文体,总惦着标新立意,却每每不得欣赏,自认为我的作文并非差劲,可分数下来只剩勉强及格的薄命。再如政治问答中任人发挥的观点们,不服也没药可救,幸亏重点位子没被吊销,而是又扩展出一个重点班,让我有脸继续苟活。

    住校伙食费每月八元,早晚餐吃糠咽菜,糠是玉米粥窝窝头,菜除了咸菜还是咸菜,午餐像打牙祭,猪肉熬粉条,海洋丝——海带洋白菜丝,诸如此类的大锅菜每人一份,米饭馒头随便吃,男生桌总喊不够,女生桌总有剩余,不得以,老师打破男女隔离的治校根本法则,采取男女混桌的经济方案,围桌而站的男女时常兴奋得忘记菜肴的乏味,只顾在这唯一唯二的混杂机会侃山涉水。敏感地,我觉得有一双眼睛时常流连在我身上,我趁他不备也把眼光投过去,只是我缺乏胆量跟他目光正对,更不敢打探这位男生姓甚名谁,他比我低一年级,直到毕业我跟他只是餐厅神交。
    十七八岁正是想入非非的年纪,班上一位英俊男生撞入我心扉,听说他在初中有过作风问题,更增添我对他的好奇渴慕,我整天思谋如何给他写份情书,心里草拟多少遍,终于定案只写三个字,当然不是庸俗的那三个,而是用他名字的同音字堆出幽怨难咽的焦躁不安。然后考虑是塞纸条还是发一封正规信,最后因为胆怯而一事无成,变为青春废墟中一张没有下笔的情盏,在情窦初开的翩翩年纪。
    日落前的黄昏是金色时光。走读生全部离校,静谧泰然的诺大校园属于我们住校生,遛弯消食赏花看木,躺在草地上对着瞬息千变的流云谈心事,蹲在地头追踪蚂蚁搬家……,只是男跟男、女跟女结伴儿,那时都没听说过同性恋,不然准保建立要么独闷儿、要么三五成群的妨患于未然守则。跟我最要好的女生爱下象棋,赢了她几次就再也不跟我赛输赢了。也好,省得伤了和气。
    由于不准出校门,困兽般的男生发明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游戏——“超低空”。此游戏规则固定:四个人假装游手好闲,从后侧面包超一个目标人物,等幕后策划者高喊一声“超了他”,四人齐刷刷直奔目标,两人紧箍左右手,另两人死抱两条腿,擒拿弹指间完成,目标人物面孔朝地,四肢铺展,构成一个“大”字,此时他必须提丹紧气,准备贴地飞翔,然后轮到四哥们出大力流大汗,一路疾跑,将目标人物提溜到持行地点,这是块敞开水泥盖的四方缺口,底下是臭水急流的下水道,四人各把一角,喊着号子将目标人物下放低于地平面,直到鼻尖儿几乎贴到污秽物,再猛然提起地重复几次,同时,双方讨价还价,直到目标人物松口告饶。通常目标人物起身就反悔,直到听说“你敢就再超你”的恐吓而自认倒霉,无奈只好以“四个小人给大爷抬回轿儿”来自我安慰。其实,当一回超人的刺激,远胜于迪斯尼的电动游戏,不用花钱买票,还能过把大爷瘾,何乐而不为呢?每每超低空的时候,女生也围观过来,指手划脚地怯怯偷笑,当大爷的就得更加阿Q了。
图片说明:假期,门头沟某中学,夏令营,女生也玩起了超低空,我是抬右腿的。女生玩得不到位。

    陪着伸懒腰打佯下山的太阳开一局男女混战的排球,是体育迷最大的渴望,天上彩云飘飘,地上满脸飞红,说笑和着尘土扬起。只要有人玩球,我非耗到日头落山球场空不可,反正全班我成绩倒数,早点自习毫无意义。排球技艺从一门不门,进步到上手飘球、飞跃托垫、转腕扣杀、弹跳拦网,一天比一天长进,两年下来几乎达到大学校队的录取水准。
    我向来散漫,从未刻意要求上进,糊里糊涂地考上重点,在壮志凌云的同学堆里自甘落后,别说三好,一好也没好,谁爱好谁好去。尤其痛恨班里的积极空气。七八年是拨乱反正的思想激进期,可惜班上连小道消息也未曾窃窃私语。让谁入团不让谁入成了政治生活重点,也是磨蚀非团员自尊心的手段。濒临毕业,班上还有八个“白丁”,由于全市优秀班集体不能政治交白卷,我们被大批量地恩准入团,以消除政治盲点。
    窗外清明的政治与班上氛围截然不同。学校有个资料室,里面有各种书籍和杂志,那是我课余最爱泡的地方,思痛文革,朦胧诗和伤痕文学,且滋润且思考。最令人耳目一新的是王军涛的演讲,他曾是天安门小平头儿,七六年被关进监狱半年。平日大喇叭里的政治报告我不感兴趣,常趴在课桌上睡觉,这次我竖起耳朵,从头到尾没打一个瞌睡,王军涛的民主思想和激越的改革情绪十分撩动我心,口才精彩绝伦,一下午的演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住校班同学大多北京生北京长,分别来自海淀区的各大机关院校,老师倡导全班集资去天津,有人找班车,有人搞汽油票,有人拉来司机,最后实现了足出京城的壮举,是我平生头一回离开北京。天津人说话垮腔垮调,天津的大麻花滋油喷香,天津的水上公园挺好玩。
    临近高考的一次模拟考,英文又是边念分数边发卷子,第一名当仁不让是最优学生,第二个叫的居然是我,吓得我惶惶不安地接过卷子,赶紧加总扣分,以检查是否弄错分数,等确定考卷毫无错漏后,我还是不能相信自己从倒数第二冲到了正数,班上人才济济呢,有我们这届北京市状元。高考前几天,父亲拎着一大包巧克力来学校看我,给我巨大的惊喜和鼓励,因我是最没出息的孩子,常遭父亲贬斥,这回居然得到父亲亲驾关爱,就为这包巧克力,我也得努最后一把力。
    人说上了北大附,等于迈进北大半条腿。填志愿,班主任劝我母亲报考二流大学,而我自侍天分不浅,心比天高,目标首当其冲选择北大。填表落笔那一瞬间,父亲说,要不我们报考清华吧,我说也成,于是草率地在清华科系中找出两个填为第一志愿。发布分数之前,邻居问我志愿,我说是清华,对方说清华是五年学制,什么?我居然不知道!看我糊涂的,整天研究的是北大科系,报名清华纯粹意外转念。考分下来,我的文科成绩一扫晦气,使得总分偏高,潇洒地一举中的。幸亏没听班主任的建议,为追求安全升学率而选择令人悔断肠子的前程。巧克力也功不可没,那是我最钟意的零食,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我甚至睡前一遍遍地设想,哪天我一口气吃掉一整板一块钱的巧克力,那该有多幸福多飘逸哇。
    数学是我初中以来最钟爱的学科,当我征求数学老师的意见,他直劲否定,说女生不适合学枯燥的数学,说数学系分配不好,顶多是中学教师,还暗示我没有数学天分,于是我懊恼地抛弃了这个我心向往之的人生方向。
    两年的高中生涯,曾是我不愿提起的糟心岁月,内心倍感荒唐压抑。记忆随着时间发酵,经过多年沉淀,我发现,高中的读书之旅是受益非浅的良晨美刻,有幸结识卓越超群的莘莘学子,并将我破烂不堪的中文提高了档次。如今挥笔洒墨,用的还是高中奠基的中文根底。
 
最左站立的是我,后排女生都高个,甚至高达1.76m,我1.68,全班25名女生中我排第八。





司马冰 (2016-04-20 01:12:07)

丰富多彩的高中生活,青涩的纯真岁月,值得回味。

一刀 (2016-04-20 09:49:37)

值得回味。

海云 (2016-04-22 12:39:30)

好几位小帅哥哈!都是美少女。

三须子 (2016-04-22 16:53:32)

两年,值得回味的不多,但我们凑在一起,已经回忆了15年,演绎出各种花花段子。

三须子 (2016-04-22 16:53:52)

谢谢

三须子 (2016-04-22 16:54:35)

青春年少,少小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