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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小传

（一）
老公的姨妈，我认识她有三十年，从未吃过我做的饭，这么拒人千里，并非异数。我不仅会中餐，也会德餐，手艺不错，可就像我会下毒似的，姨妈每次到我家坐坐就走，最多喝口白水，一说吃饭就摇头。我婆婆亦如此，勉强吃过一次饺子，以后来家，前提是吃德国菜。婆婆这辈子从未踏足中餐馆，并非德国稀少，她家斜对面就有一家，当初新开张时特价，我心说，儿媳妇是中国人，婆婆咋说也得尝个鲜吧？否，人家根本不屑一顾，从未踏进中餐馆半步。舅妈却相反，特别喜欢我做的饭，经常来吃喝侃山，甚至让我到她家去做北京烤鸭，招待她离家出走20年，终于和解归家的女儿。

跟姨妈的关系，比婆家更亲近。姨妈无儿无女，我老公小时常去她家过圣诞、度寒暑假。老公自小没爸，再后来有了后爹和弟弟妹妹，姨妈尤其疼爱他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外甥。姨妈家有座三层小楼，一层出租，一层自住，阁楼租给老公，在老公读大学期间，一直寄居在姨妈家的阁楼里，总共三个房间，一个作卧室，一个作学习间，另一个姨妈用作储藏室。老公在英国读书期间，阁楼依然保留着。88年我跟随老公来德国探亲，住在阁楼里，常吃到姨妈的饭菜，每每都那几样：面条，烧肉，炸肉排，沙拉，再没别的花样，只是肉类在变化，鸡肉，牛肉，猪肉，兔肉……

前一阵子，我问姨妈吃过披萨么，她点头，嗯，多年前，姨夫还活着的时候，去过意大利餐馆。我又问，自己会烤么？她说从未试过。她家的餐桌上，都是典型德餐。自从婆婆去世后，每年圣诞节我们都去姨妈家吃顿圣餐，说说话，陪陪孤寡老太。上个圣诞，姨妈做的菜很难吃，我说以后不想去了，结果一语成谶，再也没了下次。

（二）
我和老公结婚的时候，请了30多位亲戚去餐馆庆祝，几乎每家都给个信封，里面是现金，最低的是30马克，刚好等于这顿饭钱，最高的是100马克，公、婆、弟、妹四个人总共400，这就是婆家的“厚礼”，不少其他亲戚也是这个量级，姨妈的信封很特别，里面没有钱，而是一字条，上书免房租仨月，感觉这是变相提醒我们，还得继续交房租，我们在英国都是学生，那边的房租不菲，姨妈家阁楼是老公的老窝，他每三个月开车回德国转一圈。其实阁楼不具备出租条件，因为没有浴室，只有WC，要淋浴还得去姨妈家，所以我总是去温泉泳池，避免使用姨妈家的浴室。姨妈后来询问我们红包事宜，露出豪迈的笑容，意思是，她的礼物是最厚重的，的确，折算成现金，确实比婆家给的多一点，但阁楼每年最多住一个月，难不成还得交12个月的租金？

姨妈的小楼面朝小山，视野开阔。近处可见两个村落，远处是一座中型城市，50米开外是个火车站，对于家居偏僻的我们来说，算是理想的搭火车之地，每次度假都开车到姨妈家，将车停在楼前马路上，徒步一分钟搭乘火车去机场。度完假，先到姨妈家吃顿饭，唠唠嗑，再开车回家。只是有一次，车子从前门到后门被划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恶痕，估计是土耳其邻居干的，因为他经常停在这个位置，苦于没有证据，只好自费喷漆，以后直接停在机场。

姨妈的房子是姨夫的婚前财产，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他们签有婚前协议，等姨妈百年之后，房子回归姨夫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手里。这种事从未与姨妈交流，人家的隐私不便过问。后来得知，姨夫临终前改变了初衷。
 
（三）
姨夫好喝两口，啤酒不离手，把自己喝成尿毒症，95年呜呼了。姨夫的葬礼很隆重，来了200多人，绕着墓地往棺材上扔鲜花，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德国人的葬礼，教堂仪式，餐馆聚餐，样样俱全。各种细节，姨妈足足回忆了后20年。曾经医生断言姨夫还有三年，我不信，姨夫看上去气色不错，结果正如医生所料。葬礼的时候姨妈不让开棺，说是姨夫脸色黑暗，形象不好，不能供祭奠者瞻仰。

婆婆是子宫癌走的，姨妈说道这点，甚至愤愤的，说她活该，埋怨她生了三个孩子后，从未看过妇科医生，而且，肚子疼了半年才去就医，子宫癌是有救的，早发现早治疗，成活率90%，婆婆是生生错过了救治，在59岁上离世。当姨妈说婆婆活该时，我无比震惊，亲姐妹啊，这么诋毁我难以接受，想必是文化差异。
 
我生孩子那会儿，姨妈说她憎恨去医院，当年陪姨夫去得够够的，所以她没去看我们的新生儿。舅妈去了，一去脸就绿了，她说这孩子哪有半点我老公的影子啊？确实，儿子眯缝的小眼睛，黑黑的肤色，跟医院里大眼睛、白皮肤的所有婴儿反差强烈。亲戚之间流传着对老公不利的言论，姨妈挺身而出，大声疾呼：这孩子长得跟我老公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的天，大有将黑说白，给老公洗地的意思。然后，儿子的照片，摆在了姨妈家显眼处。儿子是在一个月后，变魔术般地生出双眼皮，丑小鸭蜕变成天鹅。

（四）
我休产假期间回国六个月，临出发，向邻居介绍暖气系统，靠一个小器件控制，有“永久开”，“永久关”，“时控”三档，永久关怕寒冬将水管冻裂，时控是每天开俩小时暖暖房，离开的时候老公非要留在“永久开”那档，因为姨妈隔天会来给收拾房子。邻居送我们去火车站，我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把暖气设置对地方，邻居说别担心啦，一切都会按部就班。等我们到了中国，我不放心，让老公给姨妈打电话，问暖气是否设置到“时控”，老公说姨妈没有那么傻。结果，三个月后，老公耐不住，回了趟德国，果然暖气一直在永久开的位置，三个月烧掉了几千升油，心疼死我了，哪个冬天，也没舍得白天黑夜连轴永久开，保持室温23度哇，同时，让玻璃花房长满霉菌，大理石的桌子报废了。幸亏老公中间回去一趟，不然六个月后，更是油桶烧光光，白银哗哗流。花的这张来回机票，值，及时止了损。

我公司是说英文的，有一次我得瑟，在办公室里给姨妈打个电话，唠了段家常，震惊了同事，他们睁大眼睛张大嘴，说原来我会说德文哇。

（五）
姨妈1933年出生，兄弟姐妹14个，两个早夭。经历了二战，有时忆旧，说起飞机一来轰炸，大家都往地窖躲，那时生活不富裕，有辆自行车就算高大上了。姨妈只上过中小学，很早工作了，是缝纫女工，做窗帘，做衣服，做针线。每次跟姨妈聊天，常能听到其余其她姨妈舅舅的消息。

因为玩乐透，猜对了六位数，姨妈赢了几千马克，用这钱学了驾照，成为家里唯一会开车的人，姨夫没驾照，去哪儿都得姨妈开车接送，姨夫是泥瓦工，给人做室内装修，工作地点不固定，东家去西家走，全靠姨妈的车轮子。

姨妈结婚晚，35岁才出嫁，至于为啥没孩子，她不告诉我，只是讲起曾经想领养孩子，有一邻居家生活拮据，育有三个孩子，想过继一个给她，但条件是孩子继承她的房产，还有别的附加条件，主要是这孩子有父有母，并非孤儿，在她家尝试生活一段，互不适应，姨妈就把孩子退还给邻居了。姨妈的原话是：当我傻啊？

姨妈个子矮矮，体重过百，公斤啊，曾经是个大胖子，后来得了糖尿病，靠药物脱水，瘦了20公斤，还胖，只是忽然皱纹陡增，皮松肉坠显老。记性老好，能复述出很多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和国家大事。她从未离开德国，没坐过飞机，没乘过轮船，更没度过假。每次问她干嘛不去度假，她总推开阳台门，眼望远方，说在哪儿不如在家好。

（六）
关于老公的亲生父亲，是我的好奇心所在，N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姨妈，姨妈说，他不是个好人，打过老公亲妈，还在外面花，所以“我妈妈”，也就是老公的姥姥，不同意他俩结婚，亲妈未婚先孕，亲爸后来跟别人结了婚，离开了亲妈家人的视线。我向姨妈索要亲爸的照片，姨妈还真给找出来过，一张黑白照，我一看，好嘛，跟我老公特像。

几年前，亲爸跟我们联络上，发展为亲密关系，姨妈依然不改口，说亲爸不是啥好人。我倒觉得亲爸人挺和善，只是没能跟亲妈相爱白头，而已。我问姨妈要否见见亲爸，姨妈哈哈大笑，说才不要咧。一辈子的不解恩怨啊。
 
自从姨夫去世后，姨妈一直独居，自己开车购物，收拾屋子，洗衣做饭，时不常的去打打保龄，跟一群老头老太吃喝玩乐，每周两聚。我问过她，要不再找个老头，姨妈的头摇得跟拨愣鼓似的。

大约八年前，她患上糖尿病，经常违背医嘱，偷吃巧克力，喝红酒。直到去年十月，腿脚不灵光，开车出库把邻居的车撞了，脚使不上劲，刹不住车，不能开车了。红十字会的人每天上门服务，去她家给她打针。每星期有朋友帮助她购物，老公常去看她，老公不在德国时，我接替老公帮她购物，还强制帮她收拾屋子，她不让，我不理会。之后，老公每次把她的衣服拿回家洗干净再送回去，这是她很不情愿的，却是自己无法做到的，因为洗衣机在地窖，她上下楼困难。两星期前，因为糖尿病，一只脚发黑，有伤口不能愈合，最后两只脚都有黑块，无法走路，不能如厕，弄得到处都是污渍，并从床上掉地上，医生强制她进医院，她坚决拒绝，当急救车来到家门口，医生一劝说，她就乖乖从了，去了医院，脑子时糊涂时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清醒的时候就朝老公发飙，要求回家，要拔掉身上的管子。

自从她住院，脚伤的感染得到控制，但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病情稳定后，医生建议出院，鉴于生活无法自理，老公每天都在找养老院的空床位，已联系到一家，但是她不要去，也不要到我家来。本来我们商量好，让她住到我家来住，由我协助她生活起居，买个升降床，腾个房间给她，在她头脑清醒的时候，她曾同意并签字，可有时候在医院，她雷霆大发，坚持要回自己家，并痛骂老公。老公害怕了，怕她天天闹腾回家，死犟不配合，把我家的生活搅得鸡飞狗跳。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是这样想的，我的父母我没能床前尽孝，老公的长辈我可略尽孝心。今年二月份，我建议把姨妈接到我家来，免除她所有家务，吃喝拉撒都由我来照料，否则一个病老太太，独撑家务是何等困难，当时姨妈不同意，老公也不乐意，就不了了之了。这回住院期间，我再次提议，老公欣然应允，可惜姨妈没给我机会。德国的人工太贵，是雇不起住家保姆的，只有波兰等东欧姑娘做护理工作，可能连德语也说不利落，交流是个大问题。她的养老金和房租加一起，是不够覆盖私家护工的薪水，所以，来我家才是不错的选择。

（七）
今年二月份，姨妈叫我们全家过去，说好了陪她去公证处，可等我们都在她家了，她推三阻四的，什么天气坏呀，她还没穿正装呀，老公说，我可以帮助她更衣，可姨妈不肯。老公问她要公证什么，姨妈不说，说这是她的一个秘密。最后老公自己去了公证处，公证员说，假如是遗嘱，姨妈可以手写内容并签字，不经过公证也会生效。
我说，还是把嘱咐写下来吧。老公执笔，姨妈口述了她的后事如何处置：如何下葬，埋在哪里，墓地是否续约……。她表示活够了。彼时我还没意识到，她的时间所剩不多。通常情况，她应该自己找丧葬公司，交代好入土方式，火葬、土葬、水葬、树葬，是否要牧师举办仪式，通知哪些亲属等，并提前付款，一旦过世，丧葬公司将按照程序逐一办理。
至于姨妈所说的秘密，她到底要公证什么内容，这一切都已经带进了坟墓。她不说，或许有她的道理。

我会怀念她的。
我儿子也会想念她。每次我们帮她做点事，她都会给儿子零花钱。
我老公没有像失去他母亲那样痛哭，但也会深深地怀念这个一直拿他当儿子的姨妈。




Amoy (2016-04-14 02:41:50)

有个性的姨妈！三须子也是我喜欢的作者！

予微 (2016-04-14 05:27:45)

有个性的姨妈！那个娃娃好可爱，后来呢，长白了还是晒黑了？

三须子 (2016-04-14 11:41:28)

她是我认识德国人的一面镜子。谢谢欣赏

三须子 (2016-04-14 11:48:24)

娃的事是这样，因为在小城市出生，所有的新生儿都是西方人，刚刚生出孩子，助理医生老激动了，说这是他接生的第一个中国人，后来又改口说，第一个半个中国人。孩子眼睛特别小，就一条小缝缝，别的孩子都是圆圆的大眼睛，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医院见到我儿子，大声说：这孩子好奇怪啊。黝黑的皮肤，是新生儿黄疸，也许是保胎打了黄体酮（过度医疗）。现在，孩子已经是个1.80的小伙子了。

天地一弘 (2016-04-15 03:53:52)

体会到真实的德国人生活。

予微 (2016-04-15 05:49:07)

赞！高大的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