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爱恨之间》(6)


恨之间  (6)

[] 艾丽斯·芒 

[] 棹远心闲       

 

贝姨说,不要用姨妈这样的称谓来叫她。“我可不习惯做任何人的姨妈啊,宝贝。甚至,我连任何人的妈妈都还不是呢。就叫我贝丽尔吧。” 

贝丽尔是靠做速记员起家的。现在,她早已拥有一家专做打字和簿记生意的公司,雇佣了很多的女孩子来做。跟她一道来的还有一位男性朋友,名叫弗洛伦斯先生。她寄来的信上说,她会搭一个朋友的车过来,却没有说这位朋友是否会住下来,还是继续上路。甚至连这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连提都没有提到。 

结果,弗洛伦斯先生住下来了。他是位高个子男人,瘦瘦的身材,长长的一张脸被太阳晒黑了,却露出光泽淡浅的双眸,还有不时在抽动着的嘴角,说不准是不是一副在微笑的样子。 

他被让到了楼下我和母亲曾糊过墙纸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因为他是个陌生人,而且,还是个男的。贝姨不得不跟我睡在一起了。刚开始,我们大家都以为,弗洛伦斯先生是个很粗鲁的人,因为他不习惯我们说话的方式,我们也不习惯他的。隔天早上,我父亲对弗洛伦斯先生说:“哦,但愿您在楼下那张旧床上睡得还不错。”(备用客房里的那张床其实是非常舒服的,上面铺了羽毛褥套。)这本来是给弗洛伦斯先生的一个暗示:他从没有睡得如此踏实。 

弗洛伦斯先生却抽动了一下嘴角,而后说:“我睡的糟糕极了。” 

他最喜欢待的地方其实是在他的车上。这是一辆极富皇家高贵的深蓝色的克莱斯勒轿车,是二战后生产的首批款式。车厢内,无论是座套,还是车厢地板垫子,车顶,门垫,全都是珍珠般的浅灰色。弗洛伦斯先生把所有这些不同颜色的名字都铭记在了心里,你若是仅仅说出“蓝色”或“灰色”,他马上就会过来纠正你。 

“对我来说,它看上去就像是老鼠皮。”贝姨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告诉过他,这反正是老鼠皮而已!”

汽车停在我家屋子的边上,在几棵老槐树底下。弗洛伦斯先生坐在车里,所有的车窗全都摇起来,在浓浓的新车气味中,他抽着烟。 

“我怕我们是做不了别的什么,来招待你的朋友。”母亲说。 

“不用担心他,”贝姨应道。她谈起弗洛伦斯先生的时候,总好像是在讲有关他的玩笑话,而且,只有她才能够明白似的。很久很久之后,我还在纳闷,他是不是在贮物箱里偷偷藏了一瓶酒,时不时地拿出来喝上一口,以此来振奋精神呢?他那顶帽子老戴在脑袋上。 

贝姨自己却玩得不亦乐乎。她不愿像一位女性访客通常会做的那样,呆在屋子里陪我母亲聊天,而是要求被带到农场上的各个角落到处走走看看。她要我带着她出去到处转,给她作讲解,还说要我确保她不会跌进牛粪堆里。 

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秀给她看的。于是我就带着贝姨来到了冰室,在那里,成块成块的冰,有梳妆台抽屉那般大,甚至要更大些,都隐藏在锯木屑里头。每隔几天,我父亲就会过来把冰敲下一小块,然后拿到厨房里去,放在一只小铅桶里融化,同时用来冰镇牛奶和黄油。 

贝姨告诉我说,她从来不晓得冰竟然可以弄成这么大的碎块搬进屋里。发现到这些奇怪的事情,她的表情显得很专注,或者说很恐怖,很可笑。 

“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大的冰块的?” 

我无法听出来她是不是在说笑。 

“是从湖边弄来的。”我回答说。 

“从湖边弄来的!难道你们这儿有湖泊,夏天里都会结冰吗?” 

我告诉她,父亲是如何在每年的冬天来到湖边,将冰块切割下来,然后将它们一块一块搬运回家,深埋在锯木屑里,这样就可以使冰块免于融化了。 

贝姨马上就说:“这太神奇了!” 

“好吧,冰还是会融化掉一点点的,”我补充说。同时,心里头涌起一股对贝姨极度失望的感觉。 

“这个真的太神了。” 

我去将牛群赶回家的时候,贝姨也跟着一起来了。穿一条白色休闲裤的稻草人(我父亲后来就是这样形容她的),一顶白色的太阳帽,用一根很耀眼的红缎带系在下巴底下。她的手指甲和脚趾甲(穿了一双拖鞋)都被涂成跟红缎带一样的颜色。她戴了一副那个时候很流行的深色的小型太阳眼镜(当然我所认得的人们是不会戴的━━他们连一副自己的太阳镜都没有)。贝姨的大嘴巴上也涂得红红的,笑的时候声音很响,她的头发也涂了一种非自然色,发出很强的光泽,像樱桃木那样。她说话时嗓门如此之大,如此的金发华丽,加上一身如此有魅力的打扮,真地让人很难搞得清楚,她是否真的长得很漂亮,很快乐,还是别的什么。 

在赶牛回去的一路上,我们没有做任何的对话,因为贝姨跟牛群保持了一段距离,又忙着在关注自己的脚下。我刚把牛群在畜栏里全都系好后,她就走近来一些。她点燃一支香烟。没有人会在牲口棚里吸烟。我父亲和其他的农户,他们会把烟叶放到嘴巴里嚼着。我实在想象不出,我怎么才能让贝姨也将烟叶放进嘴里这样嚼着。 

“你会将牛奶从它们身上挤出来吗?还是得由你爹爹来做?”贝姨问。“这是不是很难?” 

我从一只奶牛的奶头上挤出一些奶来。有一只在牲口棚里养着的猫走过来,在一旁等着。我对准它张开的嘴巴把一注细细的牛奶灌了进去。我和那只猫都在那里卖弄摆谱儿。 

“会不会把牛弄疼呢?”贝姨又问。“假设它就是你。”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一只奶牛的奶头会跟我自己身上的任何部位有什么相干,禁不住被这种无礼的问题搞得浑身颤抖起来。事实上,我再也没能够以这种同样的有力却随便的方式握住过一只温暖的圆圆的奶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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