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爱恨之间》(4)


恨之间  (4)

[] 艾丽斯·芒 

[] 棹远心闲       

 

在后院的尽头,有一处不大的牲口棚,在那里面,他们家储存了一些柴火,一些工具,以及一些旧家具。从敞开着的门里,可以看得见里面有一把椅子,一把直背的木头椅。在椅子上面,玛丽埃塔看见了母亲的一双脚,脚上还穿着打鞋带的黑皮鞋。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熨烫过的夏天穿的长长的布工作衣,围裙,两只卷起来的衣袖。还有,母亲白得发出光泽的两条胳膊,她的脖子,与她的脸庞。 

母亲直挺挺地站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她也不看一眼玛丽埃塔,但面露微笑,轻轻敲着她的一只脚,仿佛是在说,“瞧,我就在这儿呢。你打算要怎样?”然而,可以看得出来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尽管实际上她的确站在椅子上,脸上还一副让人紧张的怪笑。她高高地站在那把旧椅子上面,椅背上的横木档都已丢失不见了。椅子早被她挪到牲口棚的地中央,地面因高低不平而变得摇摇晃晃。她的脖子那里有一道黑影。 

原来那道黑影是一根绳子。绳子末端有一个套索,从头顶上面的一根横梁上悬挂下来。 

“妈妈?”玛丽埃塔声音细细地轻轻喊道。“妈,你快下来,求你了。”她之所以很轻声地叫喊,是因为害怕任何的高声叫喊或大声哭泣都可能会惊吓到母亲,使得她的身体移动起来,造成她的脚离开椅子,身体的重量便会全部移到那根绳子上了。不过,即使此时玛丽埃塔想要大声喊叫,她也无法喊出声来。她现在只剩下一副可怜的细细的嗓音了━━犹如在睡梦里人们遭遇一只野兽时,或碰到一台机器向着你压下来时喊不出声音一样。 

“去,把你父亲找来。” 

母亲叫她这样去做,玛丽埃塔顺从了。她迈开因恐惧而颤抖的双腿,开始奔跑起来。她身穿睡衣,在一个星期六大上午的半当中,一个人使劲跑着。她跑过贝丽尔和其他几个孩子,她们还在斜坡上滚上滚下。她沿着人行道奔跑,当时那人行道还是个木板路,接着,她又跑到一条尚未铺柏油的街道上,昨夜的雨留下的水洼随处可见。街道与火车的铁轨交叉。这条街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在那里又与小镇的中心街相交。有一些仓库和小工厂的厂房就建在中心街与渥太华河之间的空地上。玛丽埃塔的父亲开设的运输马车的工场也座落在此地,生产四轮马车,双轮单座轻便马车,还生产雪橇。事实上,她的父亲还曾经发明过一种新型的雪橇,可用以来回运送在树丛里伐下的原木。他为此还专门申请到了专利呢。在拉姆塞,他是属于快要发了的那种人。(后来,他去了美国,还真地发了财。有一个喜欢开旅馆酒吧,理发店,同时嗜好轻驾马车赛和女人,但毫不害怕工作的男人,给了他一笔信贷。) 

那天,玛丽埃塔并没有在工场里找到他。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从办公室又跑到后面的院子里,有几个工人正在那里干活。她在刚锯下的木屑里走得跌跌撞撞。工人们一边冲着她大笑,一边摇着头。没在,他没在这儿。现在他不在。不在。你干嘛不到街头上去试试?喂,等等。你等一下。你最好先穿上点衣服! 

他们并不是故意要对她有什么恶意。他们也没有那种嗅觉,能敏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对头的事情。但是,玛丽埃塔绝对无法忍受得了男人们对她的嘲笑。有一些地方,她总是厌恶经过那里,更毋需说要走进去了,其理由就在于此。男人们的嘲笑。有鉴于此,她痛恨理发店,也痛恨男人们身上发出的味道。(当后来她开始跟我父亲一起去舞场跳舞时,她要求他不要再将发胶抹到他的脑袋上,因为那个味道让她回想起过去的往事。)一群男人,站立在一家旅馆外面的大街上,在玛丽埃塔看来,他们就像是凝结成块的毒药。你会试着别去听到他们在那里所说的东西,你也完全可以确信,他们所说的一切无非是些肮脏下流的玩意。他们要是不说些什么,他们也会使劲大笑,脏话便从他们的嘴里破口而出━━跟毒药一模一样。一直到了玛丽埃塔重生得救之后,她才可以从这些男人的身旁走过去。有了上天作保护,她能够自在地穿行于男人们中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缠住她,她也不会被任何人刺伤。她就像但以理那样出入安全。 

现在,她转过身子,朝着来时的原路奔跑回去。她要爬上山坡,一路小跑奔回家。她觉得自己离开母亲,实际上是犯了个大错。母亲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开呢?她又为什么非要让父亲过去?很有可能,她是想让他看到自己还暖暖的躯体挂在一根绳子的末端来回晃荡,并以此来迎接他。玛丽埃塔本应该留在母亲身旁的━━她本该留下来,劝说自己的母亲放弃这个念头。她应该跑到萨克利夫太太那里,或者任何一位邻居家去求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她一直没想过谁可以帮助她,甚至有谁会来相信她告诉他们所发生的事儿呢?她以为,除了她自己的家庭以外,所有其他的家庭都生活在平静之中,在别人的家中根本就不会存在有什么威胁,也不会有什么苦难,而且还是根本无法解释清楚的那种。 

一列火车正往镇子上开过来。玛丽埃塔不得不停下脚步等火车过去。车上的不少乘客从窗子里往外看着她。在这些陌生人面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号起来。火车过去后,她继续往小山坡上跑━━好一幅特别的场面,她披头散发,光着一双脚,脚上沾满了泥土,身上还穿着一件睡衣,被汗水浸湿的脸上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等冲进自家的院子后,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牲口棚,便高声狂叫起来。“妈妈!”她高声狂叫着。“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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