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殿堂里的沉思者(十七)实验技能不可忽视

在科研的基础训练中,实验技能是最基本从而也是最重要的内容。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所谓的科研训练训得是什么?训得就是实验技能。因为从踏入科研门坎的那一天起,你必定是已具备一定知识或特殊经验的人,你所欠缺的只是科研方法和具体实施的动手能力。而现实的情况却是,对于那么重要的训练内容许多人都表现出了轻视或麻木,甚至还将这一过程视为无关紧要无足轻重。这不仅是中国文化和教育当中重理论轻实践重知识轻技术的传统,而且也是独生子女国家政策下的社会通病:高学历无经验;高智商低能力;动口时夸夸其谈动手时一事无成。这种现象不仅表现在工作中,而且表现在生活里。因此,便不得不对这种状况予以足够的重视。

毫无疑问,导致这种现象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因素还是国内许多科技政策的不平衡或倾斜所致。这种失衡首先表现在称谓上。什么是研究人员和实验人员?还是中国文字表现得太细腻了的缘故,只要一写到纸上,搭眼就分出了高矮低下分出了高低贵贱:研究人员高人一等,实验人员矮人三分;研究人员要求高学历,可成专家晋教授,实验人员则谁都可以干,一辈子没名份没职称,一辈子打杂当下手。别的不说,单是这种称呼和待遇就足以让许多人在实验技能面前退避三舍了。更有许多在科技大潮中建立起来的实验室,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有经验能起到承上启下的管理人员实验人员。回国时,许多朋友都曾领我参观过国内一流大学或全国重点实验室,地方大,仪器既新又全,一溜儿齐唰唰地排在那儿,看了都让人眼谗。可全新有什么用?就是不出活,管理和效率就不去说了,光是一台几十万元的显微镜,两年维修期早已过了,楞是还没人用过。恕我直言,回去交流也罢参观也罢,最烦的就是同所谓的“海归”打交道(朋友例外,因为既然是朋友就可以无话不说,当面直陈),惟恐别人不知他(她)也曾在海外渡过金,无论说啥都知道,让你插不上嘴。到底知道多少?鬼才晓得?我曾非常纳闷:现在专业那么多分科那么细,究竟有没有行行都懂的人?即使说不懂难道就会小看你?就是有,也不足为虑,因为那必是个一桶不满半桶咣噹的人,又何必在意?最头痛的是那些出来一年半载的所谓留洋学者,说不知吧又知道一点,说知吧又实在难为了他,还偏偏不甘寂寞,到处说东道西,招摇撞骗,误国误人。

说实话,那么齐唰唰簇新的仪器即使在美国也很少见到。但区别却是,在美国做实验感到处处得心应手,而在中国做实验却处处让人挚肘,这不由让人想起了战争。韩战时,美国部队那装备,从陆地到海洋,从海洋到天空,如果单从装备的优势来看,那仗根本就没法打,简直就没有中国部队的生存机会。加上挟二战余威,有谁把中国军队放在了眼里?可事实却是,硬是让中国军队给从鸭绿江边赶回了三八线。什么原因?靠得就是软实力,靠得是中国军队的战斗素质、经验和精神。对比现在这些实验室的设备,状况正好又反了过来,中国科学家的设备好于美国(并非整体实力,而是个别实验室的对比),工作效率却远远低于美国,什么原因?同样也是软实力的作用。美国的实验环境是一切以实验为主,无论哪个大学,无论是在研究所还是实验室,也无论是仪器设备还是管理规则全都是为科研服务、为使用服务,谁想逆反这一宗旨,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人,离开实验室。想不走,可以,那就别扯淡,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问题是美国所有形式上的东西都被学了过来,却惟独这一条没学,让人不胜嗟乎!根本的东西不学,学些表面的鸡毛蒜皮的东西又有什么用?

鉴于这种状况,我觉得国内在人材引进方面有许多问题,片面追求职称、基金和论文发表的档次和数量,忽视了科研的实际能力和组织管理能力,更缺乏对引进人才创新能力的考察和评定。实际上,这种倾向还是对科研的特点认识不足,还是对美国的科研体系了解的不甚透彻。当然,发没发过高质量的论文(现在对文章质量评定的唯一标准就是杂志的影响因子)、是不是PI、有没有自己的基金确实能反应一个人的研究水平,但却并不是绝对的,更不宜强调得过分。在美国,一个人能否具备这些条件与机遇有很大关系(指得是我们这一辈的留学生)。一般来说,两个因素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是在美国读没读过书,二是进对没进对实验室、跟对没跟对老板。第一个因素不必细说,只要你在美国拿了学位,老板就有培养你提拔你的责任与义务,否则就看你的运气了,看你能不能碰到一个好的老板,至少要待人合情合理,否则一切免谈。我就有不少这样的朋友和自己的亲身体会,干得再多再好,永远只有第二作者的文章,好容易熬到一篇真正属于自己的文章,老板的兴趣又转移了,换了一个领域申请基金,发文章的事也就没了兴趣(对于刚起步的小老板来说,文章很重要,是命根子,但对有些大老板而言,一般的文章是不放在眼里的,因为类似的文章太多了,早已失去了兴趣)。至于第二个因素,其影响就更大更广了。进对实验室跟对老板有两层意思,一是老板的水平高,不是诺奖获得者也得是某一学科的带头人,我们称之为水涨船高。在这样的实验室里干活,发文章的档次自然就高,可这并不一定代表你的水平就高(当然,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即老板是沾了你苦干能干的光。果真如此,你的水平才真正叫高)。我就有几个这样的朋友,稀里糊涂的就发了《自然》或《科学》的文章,还茫然不知其所以然。这里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你进实验室的时候,老板还不太出名,可由于年轻,干劲大,人又聪明,很快就上了去,接连不断地发好文章,于是,你也就跟着一起上去了。我周围就有一个这样的人,新来的,算不上什么朋友,干不到两年,一篇《自然》,一篇《细胞》,喜得嘴都合不拢。这样一来,别说回国有机会,就是在美国也有机会,换工作一句话,谁都想要。

跟对了老板的第二层意思是说你跟的老板并不一定要有多强的研究背景,但只要此人活动能力强,能说会道,会来事,同样能做成大老板(美国的科研体制虽然优越,但也只是相对合理,仍然有许多弊端)。这时,他(她)就需要手底下的人能干了,只要你行,他(她)就会放手,你也就会逐渐成长起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员。我认为,这种人才是名副其实的人材,引进这种人才能达到在短时间内把研究水平提高一个档次的目的。可这种人多数都没有PI的头衔。分析这些情况,其目的就是要引进单位能够综合全面地考察引进人材,不要片面地听风就是雨,搬些莫名其妙的用人标准和条件,引进的虽不能说是花拳绣腿,至少实用性不强。引进的领军人物自己还要经过实践才能成长起来,怎么可能迅速地带起一支高水平的科研队伍?我曾对周围的朋友们说,假如我是中国科技部决定政策的人,我就会改变中国目前引进人才的做法,首先就是要调整引进人才性质的比例,增加实用性人材的引进,增加技术性管理性人才的引进。我们有个朋友,在密西根大学已经做成很大的老板了,搬去加州,走后给我们发来一封短信,十分感慨地说这次换学校最大的损失是没能把原来实验室的主管带过去。那么多博士生、博士后、InvestigatorScientist都没带走不说遗憾,为什么单单说没带这位主管是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这位主管不仅组织能力强,而且实验技术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只要她做不出来的实验,别的人就不要再试了,赶紧换题。加上这位主管细心严谨、吃苦耐劳,因此他说,只要带走她一个,就能保持实验室的研究水平不降。听了这话,我不禁感叹这位朋友的真知灼见,他才是真正的科学家,才是真正从实验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大教授,才是真正懂得科研是怎么回事的老板。我认为,不管是北大还是清华,也不管是复旦还是交大,就是需要引进这样的人,引进一个,就能够训练出一批实验技术功底扎实的研究人员(请注意,我这里说的是研究人员,而不是所谓的实验人员,这其中有很重要的区别,我在后面将继续讨论),就能够将一个实验室甚至一个学科的整体水平提升一个档次。

前几天在网上看到王渝生先生的一篇科普讲座文章,其中谈到对二十世纪科学知识的概括总结,称之为二个理论、四个模型、八大技术。觉得很有趣,总结的也很新颖,在其它地方确实还未见过类似的提法,也难以评说其合理性。所谓二个理论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四个模型是宇宙大爆炸模型、物质结构的夸克模型、地球结构的板块模型及遗传基因DNA分子结构的双螺旋模型;至于八大技术则有些乱,主要是信息科学技术、生物技术、航天技术、核能技术、激光技术等。对我而言,有点乱是一些概念的模糊,尤其在理论、模型、时代、科学和技术之间。模型的概念先不谈,什么是理论和时代?什么又是科学与技术?同是信息或生物一词,后面既可冠以理论,又可以冠以时代、科学或技术,而冠以这些不同的名词之后又有哪些区别?委实让我摸不清头脑。众所周知,从工业角度来考察科学的时代特征,人们习惯于把十七世纪发生在英国的革命称之为机械革命,把十八、十九世纪起源于德国辉煌于美国的革命称之为电子革命,而二十世纪产生于美国的革命则称之为信息革命。信息如果能称之为革命的话,其意义就决不会与技术在同一个层面上了。同样,把生物技术称之为理论、革命、工程的也比比皆是。这些混乱倒也罢了,今日看到更多的争论则源于科学与技术概念的模糊和混乱,这下,不同意见就多了,大家都是专家学者,谁不对都没面子。说到底,面子的问题还在次,引起更深层次的争论则不可避免。习惯上是把科学与技术连在一起的,统称为科学技术,而现在要把两者分开,究竟怎么给两者定义,又怎么理解两者的关系?这都不是很小的问题,甚至要惊扰九泉之下的科学社会学的鼻祖默顿先生了,因为这一讨论将会动了老人家有关科学实质精神的四原则了,很需要科学史家们坐下来认真讨论一番。于我,倒是心里窃喜,老人家的理论毕竟过去半个世纪了,无论修改还是替换都也值了。按照张五常先生一篇论文假若五十年后还有人引用的话则称得上大师级科学家的理论,默顿也该知足了,他的理论不仅被人引用了五十年,而是学术权威一般统治了五十年。要说我的这种窃喜还是顺捎的,真正的窃喜则是这种混乱却在无形之中提高了技术的地位,省去了我的不少口舌。

说起来我还是倾向于科学和技术不要分家,在某些人的观念上,科学研究的是基础理论问题(实际上这种讲法本身也不科学,是把科学的概念给混淆了。科学的概念不仅是指那些已存在的知识体系,而且至少还有一半涵盖了探索新知识的成份,只要一涉及探索创新,就不光涉及理论创新,而且涵盖了技术创新),姑且承认这种概念合理,而现实情况是不仅理论可以导致技术革新,而且新技术导致理论革命的也不在少数,望远镜用于天文学的观察,显微镜用于生物学的研究,不都引起了各自领域内的理论革命了吗?两者血肉相联,又怎么能分割开来?

现在,我们讨论的重点并不在于宏观角度下的实验技术的地位及对科研重要性的认识,而是从一个科学家的正常成长过程来看实验技能对个人成材的影响。我认为,一个实验技能训练缺失的科学家并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科学家,顶多是一个跛腿科学家。而现实却是,这种跛腿科学家太多,不仅中国有,美国也有。生活中,一个没有实验技能的研究者不仅可以成为科学家,还可以成为大老板,甚至还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现象,你说怪不怪?不会做科研、不知道怎么做科研的科学家居然能成为大科学家(这里不包括那些纯理论研究,而是指实验研究领域内的现象),这是科学的悲哀,是所谓的科学体系和科学共同体的悲哀。我常常想,一个从来不进实验室门的科学家却坐在那儿指三道四地评论别人的文章够不够资格发表,决定别人写的申请能不能获得资助,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提议,凡是五年以上不进实验室不做实验的科学家就没有资格做这些事情,应该把他(她)们从这些位置上拉下来,不管这些人历史多么辉煌,也不管他们成就有多高!不是说不尊重他(她)们过去的贡献,而是天下那么大、荣誉那么多,什么功名利祿不能满足他(她),什么事情不能让他(她)去做,而偏偏让他(她)们做这些事情?害己不说,更害了别人,害了科学!

为什么那么强调实验技能对科学家的重要、对科学研究的重要?为什么要反复强调科学家在步入这一领域时必须首先接受这种训练,并且终身都不能脱离科研第一线?为什么即使做成了很大的老板一些必要的实验还必须亲力亲为而不能由实验人员替代?一般来讲有这么几种理由。

首先,研究人员的训练也象住院医生的训练一样,具有阶段性的特点,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要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养成严谨细致的作风。什么是阶段性的特点?就是什么样的年资就必须做什么样的事情。那个年资该做的事情你不做,跳了过去,训练就做成了一锅夹生饭,弥补都来不及。比如说做医生,低年资的时候,你什么事都必须做,包括采血、拆线、换药、简单的治疗等,只要病人招呼,你都要在第一时间出现,象个打杂跑堂的服务生。辛苦不辛苦?辛苦!有没有尊严?没有!但你却必须去做,而且必须一丝不苟地去做,因为你的很多经验和能力都是从这一阶段获得的,一辈子都受益。如果这一阶段的事你不做,跳了过去,日后想补都不容易。为什么?因为当你成高年资医生的时候你就该指挥别人去做了,即使想做,也拉不下那个面子。过去有个同事,做低年资医生时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没认真做,后来又改了行,做了行政,谁知院长也没当上,当技术又吃香的时候就又回到了临床第一线。老主任很照顾他,让他做了个科副主任。做虽然做了,那个难受简直没法说。不客气地说,就是连个打针换药都做不好,还得死要那个面子。换药的时候,手下的脓肿硬是看不出来。脓出了头,引流又不彻底,还不好意思向下级医生讨教。那么高的位置和年资,让人想帮都帮不了。出去会诊开刀,主任总是派个有经验的医生跟着保驾。你说,要不是主任给兜着,他那个主任该怎么做?做医生如此,做科研也是如此。开始做实验时,你必须事无巨细,样样从头做起,包括配各种试剂。不接受这种训练,看起来是精明,省了自己很多时间,占了便宜,实际上是吃了亏,日后必定要吃点苦头,要付出代价。

研究做久了,什么事都碰到过。有一位博士后,做学生时就不愿做零星琐事,嫌浪费时间,也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个大博士,做这些小事未免太掉价,因此,大事小事都找实验员帮忙。结果做博士后时,一次急等着做个实验,恰好实验员休假,实验室里配好的大瓶试剂用完了,无奈,只得自己动手配。试剂的配方是按大瓶算的,他又不想重新计算,便按着方子配了一大瓶。谁知,就那么简单的事让他给做错了,不仅自己的实验没做出来,那个月,连整个实验室的实验都做不出来,幸亏老板很有经验,迅速排查出是试剂出的问题,换了试剂后才解决了问题。问题是解决了,可那个博士后的丑也出大了,从此大家的脑子里都划了痕,谁也不敢再用他动过的东西。也幸亏老板有经验,排查得快,否则,查上个几个月(别说这是危言耸听,这样的事多了去),浪费大量材料不说(只要找不出原因,所有的东西都要扔,全部换新的),浪费那么多时间该把老板心疼死了,那样的话,谁知老板又会对他产生什么看法?能说这是小事吗?

还有一个博士生,也是开始时偷懒,做事没有章法,丢三拉四,后来上了课题,做RT-PCR,怎么也提不出RNA来。那年头的RNA可不好提,不象现在,试剂改进了,很少再见有污染现象。就这么着,折腾了半年,什么招都用啦,只要一看到他全副武装的样子,口罩、帽子、隔离衣穿戴整齐,象个防化兵,大家就知道他又提RNA了,心里都在笑话他。教训是什么?还是基础训练出了问题,偷工减料,连个基本操作都不规范,还谈什么实验研究,奢望什么新的发现?如此看来,基础训练,看起来是小事,无足轻重,可牵扯影响的全是大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世上小事铸成大错的多了。科研是干什么的?是在黑屋子里捉老鼠。一生辛辛苦苦,追求的也许就是一次两次的机会,被这些小事给葬送了,到哪儿喊怨叫屈去?

其二,科学发展到了今天,实验技术已成为不可或缺的环节,一个想成为科学大家的研究人员就必须在具体实践中摸爬滚打,精通每一项技术(自己研究领域中所用到的),熟悉每一个细节,了解各自的利弊,通晓印证理论的节点。只有这样,才能在研究中及时抓住新现象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牵出背后惊天动地的大发现来,也才能在日后带出一支过硬的科研队伍。

法国物理学家贝克勒尔发现物质的放射现象就是一个精通实验技术、细节、原理的典型案例。十九世纪未,科学的最大贡献莫过于德国物理学家伦琴的X光的发现。贝克勒尔长期进行荧光现象的研究,受伦琴X线发现的启示,立刻意识到X线就是在太阳光照射下物质发生的荧光现象?回家后,贝克勒尔立刻着手进行实验,他用硫酸双氧铀钾作为荧光物质,仿照伦琴的方法,把照相底片用黑纸包得严严实实,再把荧光粉倒在纸包上,置于太阳下照射,然后去暗室冲洗底片,结果果然在底片上发现了荧光粉的影子。贝克勒尔很激动,他知道太阳光和荧光都不可能穿透黑纸使底片感光,由此而断定荧光粉经太阳照射后可以发出射线,于是匆忙在科学院的例会上公布了自己的发现。可是,当他再次准备重复这个实验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荧光粉不经太阳照射也能使底片感光。这个结果纯粹是个偶然的意外,既不是精心设计的实验的预期目的,更与前面令他激动的“大发现”相悖。事情是这样的,当他准备好底片和荧光粉重复实验时,不想天公不作美,接连几天阴雨。于是,他把准备好了的实验材料一起放进抽屉,等待天晴。可他在关上抽屉时竟顺手将一串钥匙压在纸包上,刚好在荧光粉的旁边。天晴了,他接着做实验,实验前特地将包好的底片抽出来检查一下,以防漏光,结果竟然发现底片已经爆光了,钥匙的阴影赫然印在底片上。于是,他认真分析了各种可能,毅然决定重新设计一系列实验,验证射线的来源。最后,经过一系列的实验,他终于发现铀是一种放射性物质,而且不需要太阳光的照射,在任何条件下都能恒定地发出射线,于是,他把这种射线命名为“铀射线”。

物质射线的发现是二十世纪初科学的三大发现之一,从此开辟了人类认识物质原子结构的新时代,在科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贝克勒尔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我以为,他至少在以下几点上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一是实验的目的明确,这就是要找X线是如何产生的?尽管开始的设想是错误的(认为物质的放射现象不是自身的属性,而是借助阳光所激发)。之所以认为这是一条宝贵的经验,就是因为现在无数的科学家所进行的实验,其目的性都不是那么清晰和明确;二、严谨细致的实验风格。正是检查一下底片是否漏光这个会让无数人轻视的细节决定了他的伟大发现;三、勇于承认错误的胸怀和勇气。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在别人身上容易做在自己的身上难,而且不是一般的难。关于这点,我将专门列题讨论;四、无事巨细的亲力亲为的研究作风。据一些人物传记文章记载,当时他的太太一直要帮他做这些事情,但都被他拒绝了。可以设想,如果他没有亲为的话,这个发现还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吗?从他发现物质射线的偶然性上我们又应该受到了什么样的启发?就是要亲自动手!这也是一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现在处处可见那些屁大点贡献都没做出来的所谓专家教授们,早早地就撒了手,真正成了动口不动手的“君子”。门下一群群博士生、实验员,前呼后拥,好不气派,实际上却与真正的科学研究渐行渐远。这种现象已十分普遍,中国如此,美国也如此,看了让人不胜感慨,也不禁为科学走到这个份上而感到悲哀。想想无数科学前辈,一辈子从不离开实验室。他们的理念只有一条,就是一切让事实说话,就是离开了实验就没有了真正的科学,也没有了真正的科学家。请注意,他们说的离开是指没有亲手做实验,还不是现在的许多科学家,即使身在实验室也不亲自动手,更别说那些连实验室也不沾的所谓“大师”们了。

亲手实验不仅是新发现的需要,而且是日后研究队伍管理的需要。我们有位朋友,博士毕业后一直在实验中摸爬滚打,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发表了非常好的文章。后来,他做成了大老板、大教授,声望越来越高。实验室大了,人也多了,许多博士生都争着去他的实验室。按理,此时他大可不必亲自动手了(哎,没法子,这都成了一种理啦),可他依然定期做实验,只要有新的实验技术出来,他也总是自己先试。因此,无论他的实验室多大、研究生多多(再多也多不过中国,在中国一个教授可以带几十个研究生,让人匪夷所思),不管谁的题目出了任何问题,他都能很快找出症结,指点迷津。饭后茶余,朋友们聊天,总爱谈些实验室的事,另有一个朋友说他们的老板人很好,可就是怪,对实验上的事也很刻薄,总希望你每天都不闲着。因此,他们对付老板的法子就是只要一见老板来了,立刻抓起瓶子就配试剂。我们都笑,说试剂那么好配啊?这么急吼吼的配错了岂不更麻烦?他说,哪里就真配,只要捧个瓶子走来走去就行,老板看着就高兴。水灌了倒,倒了灌,脑子里还可以继续想自己的事。我们听了,差点笑翻,骂他太损,这么哄老板,也不怕老板炒他鱿鱼?他的这个笑话我们重了十几年,什么时候想起了还会提起,还会笑。可说归说,笑归笑,老板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上面提到的那位朋友就不好骗。实际上,他根本不需看你每天做什么,只要你汇报结果就行,就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工作量有多大。因为他对每个实验环节都了如指掌,想骗都骗不了。与此相反,还有一位朋友,后来也出去做了老板。可他人太精明,早期训练时就没有好好打下实验的基本功,当上了老板才吃到苦头。他那个老板当得真累,手下的人问他什么都解决不了,大老远的打电话来问这个试剂怎么配?那个药品从哪个公司订?实验为什么总是重复不出来?在回答他的问题时,有些事小到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幸亏是朋友,换个人怎么看你?还老板呢?自己都不懂都不会!说心里话,这位朋友绝对是个聪明人,想做的话,这点小事独定难不倒他。可正是他的聪明反而被聪明误了,以前的偷懒以为沾了便宜,谁想到后来吃了大亏。

其三,实验技术本身日益复杂的趋势也要求我们必须重视实验、学会实验、懂得实验原理,只有这样,才能根据这些实验的手段和意义去设计实验、印证假说,否则,做了半天,连阳性实验结果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做什么实验、做什么科研?

说到底,现在的实验已与传统的实验天差地别了。相较而言,传统的实验简单得多,许多实验方法都是实验者自己根据实验目的设计出来的,仪器简陋、操作简单、现象也比较直观,实验结果一目了然。象法拉第设计的观察电磁效应的实验(电生磁效应是丹麦物理学家奥斯特所发现的,但真正的电磁效应则是指法拉第发现的磁生电效应,这是十九世纪甚至是整个科学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由此而产生的电动机才取代了蒸汽机,揭开了人类电气时代的帷幕)就算非常复杂的实验了,纵然如此,实验也不过就是把线圈绕在硬纸管上,并联起来接到电流计上,用足够大的磁棒突然插入硬纸管,再突然撤走,然后观察电流计指针偏转的方向和幅度。拉瓦锡发现氧气的燃烧作用所进行的所有实验也就是在烧杯里煅烧各种物质,然后称重对比。可随着科研的不断深入,实验的手段越来越多,仪器也越来越先进,以至于今天的实验已发展成为相当复杂的系统和过程。实际上,现在的科学研究已分解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实验技术及知识,另一部分才是研究探索的内容。因此,所谓的实验研究,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实验技能,学会如何使用仪器、如何观察现象、如何分析资料、如何统计结果,第二步才能涉及到实验课题的设计和实施。比如说物理和天文学(经典物理学总是和天文学合在一起的),无论宏观上丁肇中的团队在空间站建立实验室寻找暗物质,还是微观世界里朱棣文实验室里设立的原子陷阱,所使用的仪器和设备都非常先进,学会使用仪器和观察实验本身也就成为了一门学问。再比如说现代通讯研究中涉及的光子纠缠问题,如何把一对光子捕获、分离、激惹、反应以及检测,恐怕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方法和过程。至于现代分子生物学的研究手段,更是日新月异。人类基因测序刚刚完成,基因改造、基因芯片又接踵而至;RTPCR还没摸索出经验,即时(Real Time PCR又应运而生。加上什么免疫组化、免疫荧光、流式细胞仪、双向层析等等,可谓让人眼花缭乱、手足无措。可以这么说,现在的生物学研究领域,一个人恐怕穷其一生都难以精通所有的研究手段。有一个朋友在密西根大学的一个实验室里做Investigator(一种介于教授和职业研究员之间的位置),大家在背后谈论他都说他有前途,肯定能做成PI,我听了不明白,问密大这种Investigator和博士后多了去,许多人光做博士后就做了十几二十年,凭什么就说他有前途?另外的朋友告诉我,说他不仅有篇好文章,最主要的是他有绝活,他自己做的一种软件可以自动跟踪和记录细胞的行为。后来,这位朋友果然很快就在其它学校找到了一个PI的位置,喜得屁颠颠地搬走了。你说,这种情况下,实验技术本身是不是就成了一门学问?鉴于这种研究背景,一个职业科学家如果不把相当的精力放在实验技术上,学会或熟悉仪器的使用(更不用说精通和经验)、了解其工作原理、明确其应用范围、然后再恰如其份地应用到自己的研究课题上,能不能胜任现代的科学研究已经成为一个可疑的问题了。这时还能再说实验技术不重要吗?还能轻视实验视其无足轻重吗?

当然,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让读者能明白这些道理,并非想教会读者具体的实验方法。上已述及,现在的实验技术已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并且还在日新月异地发展,想学具体实验技术的话,肯定有专门的教科书,订购仪器和材料时也会有附带的详细的使用说明。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在实践中学。即使是你已经非常熟悉了解了的技术,建议你都别那么自信,当换一个实验室的时候,还是要谦虚点,仔细地跟在实验室老人的后面看一遍,把每个细节都搞清楚了自己再动手。这就是为什么说即使你是很有经验的老手,到一个新实验室两个月能拿出象样的结果就已经不错了,千万别太托大。因为即使是同一技术,每个实验室都还有自己的习惯和方法,不了解这些细微的差别就要吃大亏。大家都知道,Weston Blots已经是相当成熟了的技术,一个朋友从澳大利亚来美国,做Weston硬是三个月没出结果,嘴都气歪了,一拿到结果就气得拍桌子,叫着嚷道:这玩意儿我不知做了多少,一个实验过程倒着都能背出来,怎么就做不出来呢?万般无奈,只得放下身段,请实验室技术最好的一位实验员帮他一起找原因。那位实验员人很好,丢下自己的事,专门跟在他身后看了两天实验,才发现他在转膜这道程序上出了问题。在新实验室,膜要预先在转膜液里浸泡二十分钟才能包“三明治”,而他恰恰没做这一步。事故排除后,这位朋友苦着脸申诉,我怎么知道还有这回事,在我们原来的实验室根本就不需要泡。那位实验员笑着说,还是怪你自己,你应该知道的,因为膜是从不同公司买的,制做的材料方法不同,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样,你虽然做过,却没真正明白其中的道理。由此可见,现代科研已非传统科研,不明白这种差别,就不明白现代的实验技术是面双刃剑,既是人类认识自然的眼光和手足的延伸,又是人类对自然现象认识的遮眼罩,不透过复杂的技术层面的掩蔽,人们已很难再见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因此,一个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就必须首先成为一个实验技术的专家,不把两者合一,很难让人信服你是否真的是一位名至所归的科学大家了。

最后,实验技术在科研中的作用说小就小,小到鸡毛蒜皮,琐碎得无以复加。可说大则大,大到什么程度?大到可以决定成败!这决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要说科研中最宝贵的是什么?是“Idea”,是一种思想的闪光,这种闪光就是大发现的前奏。可实验技术与这种思想闪光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实验技术能把这种闪光变成事实、变成辉煌,但实验技术也可能成为一把利刃,把这种思想的闪光扼杀在襁褓摇篮中。知道导师最恨的是哪种学生吗?就是那种眼高手低的学生,大而化之,不求细致。知道为什么这么恨吗,就是因为这种学生贯彻不了他(她)的科研思想,用一句行内的术语,就是你“杀了我的思想”。作为一个学生,你怎么就“杀”了老师的思想了呢?就是因为实验技术不过关,该做出的东西你做不出来。当然,事物总是相辅相成的,研究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自然也就不能排除导师的“Idea”太臭的可能,但作为实验的具体实施者来说,你究竟“杀没杀过”老师的思想呢?从这个角度讨论问题,实验技术的作为不谓不大,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就是我对实验技术的态度和看法,因此,作为一名职业科学家来说,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视实验技术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