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远航赛》第四章

彼得·尼柯尔斯   著

 

一九六八年这一年,唐奈德·克罗赫斯特已经过了三十六岁。在这样的年龄,大多数男人──无论是经商者还是专业人士,即那些有家庭、负有责任、满怀中产阶级抱负的男人,而不是指艺术家或放荡不羁的人士或神秘主义者──已经开始在他们的工作中享有某种成功了。这个年龄大部分人开始看清自己,不管他们是否喜欢从他们自己身上所看见的东西。

不夸张地说,唐奈德·克罗赫斯特已小有成就。经过一番坎坷的职业生涯之后,他似乎已走到了他作为一名电器工程师的成功边缘,六十年代中期,他自己的公司开始盈利。他在萨默塞特郡的一个漂亮小镇上购置了一处布局有点凌乱的大房子,与他的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居住在一起,俨然是一个幸福的男人。在社区里,他是一个受欢迎、颇有号召力的人物,他参与当地一家业余剧团,还一直在他的居住地布里奇沃特镇被选为镇委会的委员呢。

但是,克罗赫斯特的早年生活却充满了荆棘和破灭的志向,所以当他的生意在六十年代末期走下坡路,他对实实在在的成功的想象力也开始动摇并最终消逝的时候,失败带来的日益加剧的挤痛,使他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雷同。他环顾四周,然后再看向自己,试图找到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他停止跌落。

他出生于印度,父亲是西北印度铁路公司的一名主管,而母亲则是一名小学教员。他们在殖民时期所过的舒适生活(配备全套佣人和享有的特权在其它地方根本无法维持)于一九四七年突然告罄,那一年印度宣告从英国统治下独立。克罗赫斯特一家回到英国,却发现他们像许许多多回到他们在英国的"家"中的前英国殖民者一样,”家”根本无法称其为一个家,他们的生活极其惨淡。

唐奈德的父亲约翰·克罗赫斯特将他一生的积蓄全部倾注到一家在巴基斯坦开办的运动器材加工厂,但是在他们回到英格兰不久之后,在一场暴乱中被付之一炬。他们用仅剩的一点钱在靠近里丁一个叫泰勒赫斯特的地方购买了一处小房子,然后约翰便开始四处寻找工作,最后他唯一能找到的工作是在一家果酱厂当一名搬运工。他的母亲艾丽丝,一位很容易神经紧张并忧郁的妇人,为失去的地位倍感沮丧,也为突然加在丈夫身上的重担焦虑不安。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在第二年约翰便在花园里劳动时心脏病突发去世,只给艾丽丝遗留下一座房子,现金寥寥无几。她不得不从亲戚处借款。然而,得到的只是些许小钱,更多的是羞辱。她沉浸在优越感一去不复返之后那种极度痛苦之中,而且,她将其中很大一部分转嫁给了她的儿子。

十六岁的唐奈德被迫辍学。他一直期盼能进剑桥大学深造,但却不得不在一所技工学校的电器工程科当学徒。在英格兰当时等级森严的社会体制下,他感到了自己家庭从早期一个炫耀的特权阶层跌落下来后的一系列变故,他本人希望受到良好教育并且本来唾手可得的高尚地位的憧憬也随之烟消云散。他讲话的时候常常带着一种大不列颠当时只有少数但却有影响力的中上阶层所特有的口音──一种除了在讽刺剧作品中出现以外如今早已销声匿迹的口音──他的秉性或者说他的教养并没有让他准备好要在一个他认为比自己低下的阶层中栖身。

二十一岁那年,他开始了一系列失败的职业尝试。他加入过皇家空军,学会了飞行,扮演了一名年轻军官的社会角色,开着跑车到处兜风招摇,酒醉无度,沉迷于派对。 他获得了惹事生非之人的雅号,很快被皇家空军开除。他转而投入陆军,专攻电子仪器,仍然旧习不改,一而再再而三,麻烦不断。在外面鬼混一夜之后在返回兵营的路上,他撞坏了自己的汽车,然后在试图偷窃别人的汽车时被当场抓获,他最后被勒令离队。在一家电器公司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又将公司的车子撞坏,被痛责一顿之后离职而去。他结了婚,继续不断跳槽,带着他日益壮大的家庭,在英格兰南部搬来搬去,最终在萨默塞特郡的布里奇沃特镇落下脚来。他在当地一家电器公司觅到一份总设计师的活儿。该镇离布里斯托尔海峡不算太远。妻子克莱儿是一名天主教徒,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降生。手头永远是佶据的。尽管如此,克罗赫斯特还是为他自己买了一艘二十英尺见长的单桅纵帆船,开始了自己驾船航行的嗜好。

除去他无法替别人干好工作以外,他在电器方面的兴趣却是唯一恒定不变的东西。 一回到家里,他会在他的工作室里花上好几个钟头不出来,鼓捣他那些电线电路板之类的玩意儿,尝试发明一些聪明小装置。他将自己在航海方面的新爱好同他在电器上的专长结合起来,最终还真捣鼓出了一台无线电方向测定仪(简称RDF)。

在六十年代,用RDF为船只提供定位尚属风行一时的事。一台无线电方向测定仪可以像一台无线电收音机那样(本质上,它只不过是在一台无线电上装一个指南仪而已)调谐到岸上某个电台的某个已知信号的频率上,然后用手来回摆动直到信号的方向被确定下来(实际上是找到信号的空位即强度最小的地方),指南仪上的方位被读到为止。来自两个不同站台的两个这样的方位,便可给出一个相当不错的海上定位。对于被困于浓浓大雾之中,或者遭遇恶劣天气,或者身处天昏地暗的水手来说,在他们最后一眼看到一座海上航标或一片海岸线之后很长时间,能有一台RDF无疑增加了不少的安全感与踏实。如同许多其它的定位仪器或系统一样,RDF如今已在很大程度上被卫星全球定位系统(GPS)带来的方便与惊人的精度所取代。 但就那个年代而言,RDF以及其它无线电定位系统(诸如德卡和劳兰)却代表着自精确的仪表使得确定经纬度成为可能以来在定位科学史上最为了不起的一个飞跃。

很遗憾,帆船航海运动长期以来一直是一项既耗资颇巨又使人感到不甚舒服的娱乐项目。但自打RDF一问世,便以其花费比小型晶体管收音机贵不了几个钱的优势,一举成为帆船上必需装备的标准仪器,特别是在英吉利海峡水域航行的那些船只,因为在那里,定位的不确定性被猛烈的潮汐以及到处看上去所差无几的海岸线加剧,所以在混浊难辨的天气下经常很容易迷失方向。

克罗赫斯特将自己的RDF称作"导航定向仪"。虽然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讲它都不能算是一个新发明,但它的确是一台精心设计、形状大方的仪器,外形酷似一把手枪。一只小指南针装在它的顶端上,看上去活像五十年代太空电影中的镭射枪一样。使用者只要轻轻指向某一处,便可轻而易举地获得一个方位。

就在那时候,他的母亲艾丽丝在一次未遂自杀中吞下一大把安眠药,她被送到医院抢救,后来在一家老人看护院里住了下来。她的住房被出售,克罗赫斯特决定将卖房所得款中的一部分经营他自己的电器生意,他给公司取名"电子利用公司",专门生产制造他自己的导航定向仪。

真是占了天时地利。克罗赫斯特很快就雇用了六名全职工人在他的小工厂里工作。派尔无线电公司,当时在英国是一家家喻户晓的收音机、电视机和唱机的制造厂商,开始与克罗赫斯特谈判,要买断他的导航定向仪。他们支付给他八千五百英镑,这笔钱要是在今天的话可是一笔感觉会值五十倍之多的巨款啊。他在布里奇沃特镇上购置了房子,并将马厩改做自己的工作间。唐奈德·克罗赫斯特终于发了。

但是他十分清楚,在他生活的英国乡村环境之外,"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比起他大部分的熟人来,他更加聪明些,而他们对此也心知肚明。 "我并不崇拜唐奈德·克罗赫斯特,"他的一位朋友这样说,"但是我却认识到他是一位我所遇到过的人当中最性格鲜明,真真实实的人。"

克罗赫斯特运用自己非凡的聪明,使人们情不自禁地随和于他。没有人可以在智力上或者在自私自利这一点上与他媲美,也不会有人轻看他或将他自己吹起来的泡沫捅破,他便不由自主地飘飘然起来。他加入了本地一家业余剧团,成为其中一位明星。虽然外面更宽更大的世界舞台对他而言遥不可及,他却盼望自己能在其中一显身手。

他的导航定向仪,他没完没了地东摆摆西弄弄那些电线与晶体管并指望一些新的发明创造,他在业余戏剧上的兴趣,他那种支配欲望和强有力的个性,统统只不过是他企图留下自己的印迹这样一种渴望的所有征兆而已。克罗赫斯特深信他拥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要留给这个世界。他坚持不懈地试图找到这个东西。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八日这个星期天,弗朗西斯·齐切思特返回普利茅斯港(布里奇沃特镇离开此港只不过七十英里路)的当天,唐奈德·克罗赫斯特和他的一位朋友花了一整天时间出海航行。不过,他们却驶向了位于英格兰西南半岛另一侧的布里斯托尔海峡,与那天到处都是一艘艘等待的船只翘首盼望秋千蛾四号归来以一睹为快的水域遥相不及。克罗赫斯特钦佩齐切思特,他也读过后者写过的有关只身横渡大西洋的书籍,而且还紧紧地跟踪过齐切思特环球航行的踪迹。但是,那一天,他却不予理睬,变得冷漠且又鄙视一切。当这两个男人用船上收音机收听BBC[1]的转播时,克罗赫斯特针对齐切思特的成就嘲弄了一番。他说,有许多人都曾经只身环球航行过,而齐切思特在澳大利亚还停留休息过好一阵子呢。

然后他告诉他的朋友说,多年来他一直在想着自己一个人单独不间断绕地球航行一次,这个壮举才值得人们一阵大惊小怪呢。

那天回到码头之后,他们直接回家,打开电视,跟其他所有人一样,观看齐切思特返航的场面。

──────────────────

克罗赫斯特作为一个成功生意人的角色可算是稍纵即逝。 派尔无线电公司最后没能履行导航定向仪的合同。他们支付给他和电子利用公司最初一笔款项只带来了短暂的表面繁荣,最终他不得不放弃他那爿小工厂,将他的工人从六个裁到只剩下一名临时工,在他的马厩兼工作间里做个装配工。导航定向仪并没有像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那样在英国每一家船舶杂品商店里广泛销售。他沦落到竟然只能在船展一个展台上大声叫卖的份儿。

不过,他的自信心、他的聪明劲儿、他的种种主意、还有他的魅力,依然挺有说服力的。在寻找新买主儿时,他被介绍给了来自萨默塞特郡陶顿镇附近的一个生意人斯坦利·贝思特,此人在销售面包客车中大发横财。一九六七年,贝思特与电子利用公司做成第一笔意向性投资,他贷给克罗赫斯特一千英镑。克罗赫斯特顽强无畏但夸大其词的想象力折服了斯坦利·贝思特,以至于他本来务实的生意头脑都没能阻拦住他。

"我一向认为唐奈德·克罗赫斯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发明家,"贝思特后来回忆说,"但是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却不可救药。他似乎很有能力说服他自己凡事都会变得出人意料,令人绝望的情形只是暂时的障碍而已。我得承认,这种热情挺感染人的。但是,就像我现在意识到的那样,这是那种想象力过度丰富的产物,一种将现实梦想成它要怎样就怎样的状态之中的臆想。"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

[1]译注:BBC即英国广播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