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名人轶事》:胡适,一个先驱者的尴尬

 

  

      胡适拥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名望与地位,然而,对于在那耀眼的光芒下出生、长大的两个儿子而言,这样的一个父亲会令人生变得轻松还是沉重?

 
 
  1946年6月4日,那是胡适又一次离美归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在纽约东81街104号公寓,5H房间里的灯光整整亮了一夜。
 
 
  寂静的灯影下,胡适一直在埋头整理这些年来与亲友往来联络的信件,纸片摩擦而发出的紧促而轻微的声响,令安静的夜晚也不免流露出那离别前的匆忙。劳碌了整整一夜,当晨曦照进房间的时候,胡适感到已经困倦不堪了,方才想到上床去睡。
 
 
  这时,已经是6月5日的早上6点多钟,而停靠在纽约港湾里的“塔虎脱总统”号,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后就要起航前往中国,此后将是长达一个月的漫长而痛苦的海上颠簸。今天中午的时候,胡适在美国的众多朋友将要接他去码头,于是,留给这位已是56岁且患着心脏病的人的休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然而,睡了还不到3个小时,胡适便又急忙起来,整理完信件后,他想起临行前还有最后一桩心事:5年前他的小儿子胡思杜来到美国读书,再过几天就是毕业的日期,尽管在离开之前,胡适都没来得及与儿子再见上一面,而且最近以来,父子间的沟通也有些并不融洽,但胡适还是想了一些要嘱托的话告诉儿子。于是,在上船之前,胡适已顾不得休息,起床写下了回国前的最后一封信,并把它寄给了在美国中部的胡思杜。
 
  不知是不是人老思亲的缘故,那些天,胡适常常想起自己孩子的事情。
 
 
  10天之后,“塔虎脱总统”号已经穿过巴拿马运河,来到了太平洋的海面上,胡适也从起航最初的身体不适中恢复了精神。漫长的航海,因少了世事纷繁的叨扰,行人在闲闷的时间中,则容易坠入一种沉思里,并泛起一些往日里无暇顾及的心事。
 
 
  那天夜里,胡适感到船上热得厉害,在床上看书,到半夜后,还不能入睡。当天正是小儿子毕业的日子,又是美国人的“Father’sDay”(父亲节),然而这样的一个日子,却令胡适感到了作为一个父亲的尴尬:一则是因为“父亲节,儿子没有打电报给我。”多年以后,胡适依然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另外就是,胡适似乎已预感到小儿子不能正常毕业的现实,一直以来,儿子在学业上的糟糕成绩,正是这位国际知名学者的心结所在。
 
 
  已是凌晨两点钟了,无法入眠的胡适又披衣起来,写了这样一则电报给他们一直昵称为“小三”的那个孩子——胡思杜:
 
 
  “Congratulation!Whatever happens today,my love Father.”(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恭喜你!爱你的父亲。)
 
 
  像这种宽慰的话,胡适很少向儿子们说起,也许直到最近,当孩子们突然长大的时候,胡适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很少关心过他们的感受。
 
 
  在过去的20多年里,胡适拥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名望与地位,然而,对于在那耀眼的光芒下出生、长大的两个儿子而言,这样的一个父亲会令人生变得轻松还是沉重?虽然这个家庭能够给予孩子太多令人羡慕的方便,但是,自从继承胡适血脉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成长却也背负了世间过高的期望。
 
 
  期望
 
  1919年3月16日,胡适与江冬秀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为了纪念刚刚去世的母亲,胡适便给这个孩子取名祖望。不久,初为人父的胡适便作了一首诗《我的儿子》。
 
 
  那时,正值新文化运动时期,旧时代的道德伦理、家庭关系受到一股狂热思潮的猛烈冲击,崭新的文化思想、价值观念,被介绍、讨论和传播,一切传统的伦常秩序都面临着被推倒重建的命运。
 
 
  而当时,胡适正是倡导这一运动的领袖和新青年的导师,在青年时期7年的留美生活中,他曾熟稔西方家庭教育的特点,目睹了美国家庭中长辈对子女的宽容、孩子对自由独立人格的追求,如此种种无不引起他由衷的欣羡,与此同时,他又深感于在旧家庭中人之个体所受到的羁縻,在虚伪繁缛的规矩中心灵与情感所受到的折磨,于是,他不愿再依循那样残忍而腥腐的方式养育自己的儿女。
 
 
  因而,这首《我的儿子》,便可看作,在他所憧憬的社会里,胡适之于父子关系的一种设想与表达。这岂能单是一己的觉悟?他更欲号召群伦、唤醒青年,于是,该诗写完后不久,胡适便将它发表在1919年8月3日出版的《每周评论》第33号的文艺栏上。那虽是各类新思潮被争相讨论的年代,但“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的儿子”,依然语出惊人。
 
 
  几天后,有一个叫汪长禄的人就写信给胡适,针对这首诗所流露出的“奇怪的思想”发表了他的意见。汪长禄认为胡适在诗中把“亲子的关系一方面变成了跛行的义务者,一方面变成了跛行的权力者”,未免太“矫枉过正”了。他说,在旧时代把一切善行都归纳在“孝”字里面,诚然流弊百出,但儿子孝顺父母也是做人的一种信条。他劝告胡适,若社会上布满了这种议论,“一般根底浅薄的青年,动辄抄袭名人一两句话,敢于扯起幌子便‘肆无忌惮’起来。”
 
 
  胡适则说:“我的诗是发表我生平第一次做老子的感想,我并不曾教训我家的儿子!”他又重申“父母于子无恩”的观念,这里所讲到的意思,都是从做父母的一方面设想的,因为在旧的家庭关系中,做父母的动辄将自己看做一种“放高利债”的债主,这是他所不忍目睹的。“至于儿子将来对我作何感想,那是他自己的事,不管了。”
 
 
  至于父子之间的关系,虽然难以见到胡适再有专门的文章来作细致的定义,但从一些生活的细节中,倒也可以看出,他对于西方家庭文化的认同,其所一直倡导的个性独立、宽容平等、彼此尊重等这些普遍的价值,他希望同样也适用于家庭。
 
 
  胡适对于自己的孩子也并非没有期望,当然,在这一方面,他与通常的人们就无甚差异了,也免不了一些“望子成龙”的常情。1929年,10岁的胡祖望离开家庭去苏州读书,胡适写给儿子的第一封信,就对学业提出了严格的要求,他说:“功课及格,那算什么?在一班要赶在一班的最高一排。在一校要赶在一校的最高一排。功课要考最优等,品行要列最优等,做人要做最上等的人,这才是有志气的孩子。”
 
 
  “消失”的父亲
 
 
  教育儿女是一种学问,但却更是琐屑的生活。诚然在胡适所阐述的道理、所主张的立场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思想者所应有的深思睿哲,但是,“父亲”毕竟还是烟火生活里一个具体而实际的肉身,在这一方面,胡适却没能承担起他的角色所应当的职责。
 
 
  1920年8月16日,江冬秀为胡适产下一个女儿,取名素菲。又第二年,正值胡适30岁生日那天,他的第二个儿子来到世间,为感激他的导师杜威先生,便取名思杜。那几年里,孩子们的相继到来,渐渐壮大着这个家庭,然而此时,胡适却早已因“文学革命”而“暴得大名”,他的生活已被公众更多地牵涉,再无暇专注于教导孩子的事情。
 
  他们的女儿素斐,在5岁那年患了一场病,因救治不及而夭折。想起这件事情,胡适常常自责,有一次他写信给江冬秀,说:“如果我早点请好的医生给她医治,也许不会死。我把她糟掉了,真有点罪过。我太不疼孩子了,太不留心他们的事……”
 
 
  1930年,胡适膝下的两个孩子,祖望已经11岁,思杜9岁。这年夏天,上海中国公学的毕业生罗尔纲,被胡适请到家中辅导两个孩子读书。罗尔纲曾这样记述胡适夫妻一天的生活:
 
 
  江冬秀每天上午都在管理家务,下午2时去亲朋家打麻将,晚10点时汽车接她回家,才去接胡适。可以说,胡适过的是社会活动家的生活。他每天的生活如下安排:上午7时起床,7时40分去北京大学上班。中午回家吃午餐。下午1时40分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上班。晚餐在外面吃。晚11时回家。到家后即入书房,至次晨2时才睡觉。每晚睡5小时,午餐后睡1小时。星期天不同,上午8时到12时在家中做礼拜,接见那些要见他的不认识的人。下午在家做工作,不接见人。胡适每天下午是6时下班,到11时共5个小时。他在什么地方晚餐,晚上和什么人聚会,我没有打听过。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这5个小时,是胡适一天最快乐的时候,他交际在此、娱乐在此。胡适每天的时间排得密密麻麻如此,他的生活是铁定不移的。
 
 
  这样的“社会活动家”,即便在家,也很少有时间同孩子们一起玩,在儿子们的世界里,父亲就彷佛消失了一样。况且胡适还要常常来往各地访问讲学、或是出国游历,那时候,江冬秀写给胡适的家书中,常会提到这样的事情:“小三每天早上起来要找爸爸,晚上也要找你,长长(常常)的愁哭起来”,“他自从你走到现在,无日不想爸爸,长长(常常)一说就要哭。”
 
 
  父亲的来信
 
 
  胡适的故乡绩溪是古代徽州六县之一,那里的人们自古便有出外经商的传统,并在明清两季一度形成了称雄中国商界500余年的徽州商帮。那时候,遍布天下的徽州商人为了方便沟通信息、联结情谊,或是传递各种商业上的协议文书,于是便有了频繁的家书往来。
 
 
  或是继承了故乡的这种遗风,胡适也有勤于家书的习惯。1918年,胡适自绩溪结婚后回到北大,为释除老母的悬念,即拟“每日一封信到家”。有人曾经统计,在1915年至1919年的4年时间里,胡适平均每天要写3封信左右,按最保守的估计,胡适的一生至少写过2万封书信,可以料想,其中写给家人的书信自然也十分频繁。
 
 
  因为经常不在儿子身边,书信就成了胡适教导孩子、交流感情的主要手段。当儿子们相继读书以后,胡适也时时要求他们养成常写家书的习惯。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从目前留存的胡适写给两个儿子的信件来看,却多是些刻板生硬的说教。
 
 
  由于他对子女期望过高,当儿子的考试成绩并不如意时,胡适则一反常给人的那种宽容且极有修养的形象,极不耐烦地在信中数落孩子。他曾给长子胡祖望写过这样的信:
 
 
  “今天接到学校报告你的成绩,说你“成绩欠佳”,要你在暑期学校补课。你的成绩有八个‘4’,这是最坏的成绩。你不觉得可耻吗?你自己看看那这表。你在学校里干的什么事?你这样的功课还不要补课吗?我那一天赶到学堂里来警告你,叫你用功做功课。你记得吗?你这样不用功,这样不肯听话,不必去外国丢我的脸了。今天请你拿这信和报告单去给倪先生看,叫他准你退出旅行团,退回已缴各费,即日搬回家来,七月二日再去进暑期学校补课。这不是我改变宗旨,只是你自己不争气,怪不得我们。”
 
 
  这种急躁或是一些父亲年轻时的通病,后来胡适也常提到自己的问题。1939年,他在给江冬秀的一封信中写道:“我现在老了,稍稍明白了,所以劝你以后不要总是骂他。你想想看,谁爱读这种责怪的信?……我和你两个人都对不住两个儿子。现在回想,真想补报,只怕来不及了。以后我和你都得改变态度,都应该把儿子看作朋友。他们都大了,不是骂得好的了。”又说:“我现在想起来,真觉得惭愧,我真有点不配做老子。平时不同他们亲热,只晓得责怪他们功课不好、习气不好。”
 
 
  “不成器”的儿子
 
 
  或许是责怪的信太多了,久而久之,胡适的孩子们就“不勤于写家书”了,尤其是小儿子胡思杜。抗战开始后,为争取外交上的支持,国民政府动员胡适远赴美国,从此开始了一段很长时期与家人分离的生活,空间上的遥远似乎更加剧了父子间的疏离。
反映在家书上,就是父子间的直接通信少了。1937年10月19日,胡适致信江冬秀:“小三(胡思杜)怎么不写信?我盼望你们常常写平安信来。明信片也好。”11月底,胡适写信又问:“小三应该写信给我,怎么一封都没有?”12月17日,胡适写信给江冬秀又问:“小三肯用功吗?”
 
 
  而据现存的资料统计,自1937年9月离开中国到1941年5月,胡适写给胡思杜的书信也只有3则而已。即便如此,胡适还是在与他人的通信中了解到了儿子的事情,只不过,这大都是一些令人失望的消息。
 
 
  胡思杜幼年曾患肺结核,鉴于女儿因此早夭的教训,江冬秀格外地注意护理,除加重营养外,便是采取强迫睡觉法,后来肺病虽养好了,但性情却变得孤僻,不爱交际,不爱运动,沉默寡言,独来独往。1934年曾考入育英如中学,但因前后失学多年,养成了不读书的习惯,在学业上也毫无兴趣。
 
 
  抗战开始,思杜随母亲迁居上海,虽读高中,却经常出入回力球场、跑马厅、跑狗场,学业几乎全部荒废。1937年,江冬秀写信对胡适诉苦道:“小三太懒,我要叫他写封信,除你看定他,还是老样,都要把我气死。好吃慢做,一天嘴里都是戏。书面上乱写,糊里糊涂的。我最恨三教九流的说话,他是天文地理全知,同人家瞎说八道的,这个儿子,日后必坏。”儿子整日耽于游乐,令江冬秀气恼不已,她听说美国有这一种学校,是教会里人办的,“里面吃食很苦,管的很严,不读不做不行”,于是便与胡适商量将儿子送到美国去。
 
 
  胡思杜在上海的情况,也被胡适在上海的一些朋友注意到,1940年11月19日,竹生写信给胡适说:“小三在此读书,无甚进境,且恐沾染上海青年恶习,请兄要赶快注意。”不久,胡适在施太尔给胡适家人拍的电影片里,也注意到胡思杜走路有些摇头摆耳的神气,于是便决定安排他来美国读书。
 
 
  胡思杜于1941年5月到美国,进入费城教友会办的哈弗福德学院(HaverfordCollege),然而依然旧习不改,没有心思在学业上,在哈弗福德读了两年后,便又转学到印第安纳大学。读了一年后,一个学期5门功课,胡思杜竟4门全不及格,这时,胡适已感到儿子“正途出身”是没有希望了,于是就让他选一科爱读的历史课,“用全力去试试看,余力去学写中国楷书”,预备将来替自己做钞手。
 
 
  那个时候,因为胡思杜在学业上的“不成器”,更加导致父子关系进一步僵化。在胡适回国之前,他的特别护士哈德门小姐曾在给他的信中这样写道:“我推测他(胡思杜)非常渴望能得到你的认可和建议。我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是他饥渴地想要跟你有真正的沟通的时候。这也将有助于他在攀援人生的阶梯当中找到一个歇脚之处。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在这一个迷失的阶段里,可以说是成熟最多。如果你能够做到不要让他对你望而生畏,你见到他的时候,气氛就会比从前好多了。思杜很失望,在他日趋成熟的当下,你和他连好好相聚一下的余暇都没有。”
 
 
  父亲,我的敌人
 
 
  1946年6月15日晚,在归国的轮船上,胡适久久难眠。
 
 
  在这个孤独的“父亲节”,他想到两个已长大的儿子,以及那早夭的女儿,当过去20多年里与子女相关的诸端种种又涌上心头的时候,胡适早已被一种深重的惭愧所击中。在当天的日记中,他这样写道:“我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应我能够尽的责任!”
 
 
  尽管随着年岁的增长,胡适越来越意识到对儿子宽容的重要性,然而,弥合父子之间的那已深的裂痕又何其容易?
 
 
  胡适回国后,胡思杜在美国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吃喝玩耍的恶习更加厉害。他读了两所大学均未能毕业,后面的一段时间就根本没有上课,胡适汇给他的钱全部跑马跑光了,还欠下一身债。结果为了两张支票的事,险些被警察找去,后来由胡适的一位朋友把他救出来。他的两个衣袋里全是当票,一张是胡适给他的一架打字机的当票。不得已,胡适于1947年10月托朋友将其送回国,跟自己住在一起。
 
 
  据邓广铭回忆,胡思杜回国后,因他在美国学过历史,不少人看重胡适的面子,纷纷要给胡思杜介绍工作,其中山东大学最为积极,但都被胡适所拒绝。他清楚自己的小儿子绝非研究学问的人才,弄不好反有伤自己的声望,更不愿损毁那些热心朋友的情谊。于是,在回国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胡思杜都是在家闲居,且被父亲交给毛子水教授管教,直到1948年8月30日,胡适才让胡思杜到北平图书馆“做工”。
 
 
  这让胡思杜不免对父亲生了怨愤之心。1948年12月,中共军队包围北平,蒋介石派专机接胡适一家去南京,胡思杜却出人意料地执意留下,反复劝说依然无效。江冬秀很是难过,但又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给他留下了许多细软和金银首饰,让其准备结婚时用。胡适夫妇飞南京后,第二天又有飞机来北平,胡思杜仍不肯走,只是将父母日用衣服等整理了捎去南京。
 
 
  这次分离,固然是胡适父子由来已久矛盾的一次爆发,但或许还应看到,在那个时代,青年与他们的父辈之间已经在政治上存在了分歧。现实的败坏,令青年们感到,他们父辈所支持的那个政府,是那么令人深恶痛绝。于是,又何止是胡思杜,同样的决裂也曾出现在陈琏与她的父亲陈布雷之间,出现在陶希圣与陶琴薰父女之间。
 
 
  如果说,从此以后,原本仅是以亲情、血缘就可决定的家庭关系开始受到政治力量干预的话,那么,此时的分离也只是序曲而已。留在北平的胡思杜没有料想到,不久之后,他与父亲的关系,就在更激烈的一场运动中彻底走向崩裂。
 
 
  当时,胡思杜被组织到华北革命大学学习、改造。1950年9月22日,香港《大公报》刊载了他在学校的“思想总结”第二部分,即标题为《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的署名文章。在文章中,胡思杜说:“从阶级分析上我明确了他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在政治上没有什么进步性。”并且强调:“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来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在决心背叛自己阶级的今日,我感受了在父亲问题上有划分敌我的必要。”
 
 
  此文一出,立即在海外引起了轩然大波。傅斯年辩驳说,胡思杜虽年少多病,学业不成,尚属天性醇厚之人,不致如此凉薄。而胡适则是有口难言,极为尴尬。
 
 
  而在大陆,这一事件似乎只是序曲。在此后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中,批判父亲的行为,更是屡见不鲜。千百年来,以亲情和血缘所维系的家庭关系,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在政治的高压下,一个个“无父”的家庭被制造出来。
 
 
  胡思杜之死
 
 
  胡思杜批判父亲的文章,在海内外造成的影响很大,他也因此受到了表扬。华北革命大学学习结束以后,他被分配到唐山铁道学院“马列部”(即“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思想基本理论教研部”)做讲师,教历史。
 
 
  去唐山之前,胡思杜从舅舅江泽涵家取走了寄存在那里的一皮箱细软和金银首饰,那是母亲临走之前留给他以备结婚用的,胡思杜说他要与父亲划清界限,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要把这些东西上交给共产党的上级组织”。
 
 
  到唐山后,胡思杜工作很积极。那时,大陆对胡适的批判一直持续着,胡思杜“觉得父亲是有罪的,他是在为父亲赎罪”。1957年,胡思杜为争取组织信任,积极表现,就主动地给他所在的院、部的领导提了关于教学改革的建议,不料学院领导转身便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说他是向共产党进攻,并抬出他的父亲胡适,一起批判。
 
 
  1957年秋,唐山铁道学院的院子里贴满了批判胡思杜的大字报,批斗他的大会已经开过许多次,胡思杜渐渐精神崩溃。9月21日晚,他在绝望中自缢身亡。
 
 
  临死之前,他写了一封遗书给胡思孟——一位铁道部印刷厂的工人,遗书中说:“我现在没有亲人了,也只有你了。现在我已经死了,你不要难过。我留下的六百多元钱,公债券二百多元,你的孩子若能上学的话,供给他们上大学。一个手表也给你,留个纪念。希望你们努力工作,你的孩子们好好学习,为社会主义立点功。”其实,当时他在大陆的亲人还有舅舅江泽涵、远房堂弟胡恒立等,因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共产党员,而怕连累他们。
 
 
  胡思杜死后,他的同事从他遗下的钱中拿了200元买了一口棺材,胡思孟闻讯赶来后,将其葬在校园外后山坡的荒冢堆里,只是立了一个小木牌。而身在海外的胡适夫妇至死都没有得到小儿自杀的确信,胡适在遗嘱中还留了一份遗产给大陆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