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芦苇荡 (5)


青青芦苇荡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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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不知什么钟点,陈远被床上一阵突然的猛烈晃动摇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还在梦见那天在芦苇荡的水中把裴华摇翻入水,或者是跟他同宿一床的弟弟做梦碰醒了他。黑暗中,他起身摸索着点煤油灯用的火柴,但没摸着,便喊睡在里屋的爷爷。而里面的老爷子也已经被摇醒,正颤颤悠悠地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 

“爷爷,发生什么事啦?我怎么感到剧烈晃动呢?”半睡半醒的陈远问爷爷。 

“好像什么地方发生地震了。但不像在我们这里。别慌!”饱经岁月的爷爷沉静地说。 

果然,早晨公社的有线广播报告了地震的消息。那天凌晨三时四十九分五十六秒,唐山市发生七点八级强烈地震,是中国历史上最悲惨的一次。 这次地震破坏范围目前不详,但有感范围波及全国十几个省区。目前伤亡人数也不详。人民解放军正在迅速开赴灾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这样向全国人民宣布这一惨痛的消息。 

很快,命令从省里传达到县里,县里到公社,公社到各个村庄,要求各地严防余震和大地震可能在其他地区引发的地震。于是,胆子小一些的和有防备地震知识的人家开始搭防震棚,将吃喝拉撒一应俱全的东西全搬进防震棚里。很快,一个个地震棚在远离住房的自留地里撑了起来。也有少数几个胆大的人,死也不肯搬到棚子里去住,说要是地震真的再来了,压死就压死呗,更何况自己家里那个老房子也没有多少重。 

陈远他们家的人不属此类。他们属于怕死的一类,但爷爷不喜欢用“怕死”这两个字。他用当老师时惯用的腔调说:“我们是谨慎的人家。”裴华外公家也属于“谨慎的人家。”所以,这两家人跟所有其他“谨慎的人家”一样,白天到外面去干活,其余时间便钻入黑乎乎的防震棚里,谁也不愿意呆在房子里和屋檐下,生怕头顶上哪根木头或哪块瓦片砸下来将自己砸死。陈远和弟弟觉得这倒是挺有诗情画意的,在上海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即使小时候到郊区外婆那里也没这么住过。而娇气的裴华可受不了这些,尤其棚子里白天晚上整天飞来飞去的蚊子,害得她无法休息好。她开始有抱怨。她开始盼望可以早点离开这里,回上海去。 

“陈远,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啊?”一天,她问正在开始看另一本大部头小说的他。 

“你,你说什么?回去哪里啊?”沉浸在小说里的陈远被这么一问,没有马上回味过来。 

“回上海呀!”裴华有点不快地说。 

“嗷,对不起,刚才思想开小差了。”陈远马上说,希望她不会因为刚才没听明白她的问题而生气。“我们还是打算八月初回去,不是三号就是四号,如果走得了的话。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看可以吗?” 

“当然可以。可是,你原来不是要在十号才走的吗?你家外公外婆会放心你跟我们走吗?” 

“我想没问题。我实在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我想跟你们早点回去。” 

外公外婆的确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们能否成行。倒是陈远的爷爷有点不放心。 

“我说陈远,你们哥俩带着这么一个姑娘家同走,能行吗?”爷爷有一次问陈远。 

“爷爷,怎么啦?您尽管放宽心吧,路上不会有人把她给吃了。”他跟爷爷开着玩笑说。 

几天后,关于余震方面的紧张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公路铁路水上交通一切正常运营。陈远、裴华开始忙着回家的准备。八月三日吃过早饭,陈远、陈近跟爷爷、叔叔婶婶和堂弟堂妹们说告别的话,爷爷关照兄弟俩要常来看望他,叮嘱他们要照顾好他们的同伴,别让她走丢了。裴华也哭红了眼睛,跟她的外公外婆告别。回去的时候行李一点也不比来的时候轻松,爷爷和婶婶们不知在他们的旅行袋里放了些别的什么沉沉的东西。他们只知道,口袋里有一只活鸡和一只活鸭。陈远开始时死也不肯带这两个活物,但他最后还是执拗不过老人。现在,他还要为裴华多扛一份行李。不过,这他倒是挺乐意的。

  

(十一)

跟来的时候一样,小叔用船把他们送到码头。他们三人按来时的原路回去。奇怪的是,在坐用小柴油机引擎拖的木船时,他们不再感到来时那种令人难受的浑身痒痒了。不知不觉中,农村的土和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潜移默化。坐在长江客轮的二等舱里,他们三人挤在同一排的硬木头长条凳子上。夜航的轮船在长江中顺流而下,要到拂晓时分才会到达上海港十六浦码头。 

用装衣服的旅行袋当枕头,弟弟陈近靠在上面睡着了。陈远用刚才船上吃饭时裴华剩下的饭菜喂了鸭子和母鸡,现在他跟躺在客舱地板上的两只活物一样安静下来。他坐在陈近和裴华的中间。裴华有时候累了,便不知觉地将脑袋搁在陈远的肩膀上,就跟以前一样。陈远毫不在意。他半睡半醒,脑袋里翻腾着过去一个月,特别是裴华来了以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偶尔他禁不住自己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可能是他发笑时身体的抽动让她醒了过来,她问。 

“没什么。没有什么。”他赶紧轻轻地说,生怕吵醒弟弟,同时嘴角依然挂着笑容。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过去几个礼拜中所有令人愉快的事。” 

“是啊,刚才我也在这么想。只可惜时间过的太快了。”裴华将自己的头从陈远肩上移开,然后突然改变话题。“陈远,将来你会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想当一个文学家。你呢?” 

“唔,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我不会像你这么会读书。我没你这么聪明。”陈远还第一次从她的嘴里听她这么说。 

“其实,读书不是凭聪明,而是靠用心,靠努力。你只要喜欢了,你就会用心,就会努力。” 

“你所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 

“可是什么?”陈远不知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抢了一句。 

“可是,生活中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为什么要当文学家呢?文学家大都是很穷的。” 

“……”陈远无言以对。最后,他怏怏地说: 

“我只是喜欢而已。我没有想那么远。那是我的梦想。” 

长江客轮准时在上海港停靠码头。由于没有来得及通知家里,没有人来码头接他们。陈远执意要送裴华回家,她却不肯让他这么做,说你自己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反正她一大一小两个包,没问题,她拿得动。她可以自己坐有轨电车回家。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她丢不了。她要陈远兄弟俩放心。然后再三感谢陈远他们带她一同回来。陈远见她坚持,也就不勉强了。他从书包兜里掏出纸和钢笔,将自家的地址写下,递给他的远房表妹。他也让她给自己写了地址。于是,他们便分手,各自坐车回家了。

  

(十二)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发生了许多事。这些发生了的事情注定要翻天覆地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也翻天覆地改变陈远的命运。 

从老家回来后,陈远忙着开学后的学校生活。两三个月中,陈远设法与裴华联系了几次,但她每次似乎都不是很积极的样子。也许她太忙,身体不太好,还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他决定去她家看看。他不想让他们之间出现他无法理解的隔膜。 

他在父亲那里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裴华她们家这门远房亲戚。于是他带着试探的口吻,向父亲询问。父亲告诉他,早年他们这些远亲中间还有些来往,后来就一直停了。为什么?不知道,父亲这样告诉他。 

裴华的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就跟她本人一样漂漂亮亮。在那个时代,像这样布置家庭的人家并不多。裴华在家里接待了他。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那天,他们都不在家,但陈远见到了他的远房姑姑和姑夫。姑姑和姑夫都在市外贸局机关里当干部。他们对陈远很客气,又端水果又拿点心的,但陈远明显感到他们并不喜欢自己。裴华既没生病,家里头好好的也没发生任何事。在送陈远回家时,陈远在弄堂口问裴华: 

“你最近怎么啦?你好像不开心?” 

“没怎么。” 

“你能到我家来吗?” 

“再说吧。” 

陈远见她没什么情绪,也就不再说什么。分手后,陈远心里想,她父母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呢?是嫌自己长得不帅,还是嫌家里穷呢?也许,他们怕自己跟裴华是远房亲戚,反对他们来往。可那是多少辈子以前的事啦?陈远回家没有吱声,仅仅是把它记在心里。 

一九七七年,中央宣布恢复已经停止了许多年的高考制度,从优秀考生中选拔人才上大学。在读高中二年级的陈远很快就进入尖子快班,全力为日后高考拼搏。第二年,陈远考中了上海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成就了小叔当年豪迈的预言:他成为他们家族正式考入正规大学的第一人。后来,也成为他们家族到海外生活的第一人。 

陈远想,他总算替父亲完成了他多年以来“光宗耀祖”的宿愿。

  

(十三)

裴华最终还是没有来过他家。 

好多年后,陈远听说他漂亮的远房表妹嫁给了一个跟他一样上过大学的上海小伙子,他的父亲在市里当领导。门当户对。 

陈远最终也没有正式当上文学家。他学的专业跟文学毫不沾边。 

 

(十四)

尽管如此,那次还乡的经历,青青芦苇荡里的那些日子,却永久性地铭刻在他多多少少有点文学修养的脑子里,使他无法忘记。

 

(全文完)

 

 

 

 






夕林 (2014-08-04 13:42:41)

真实,有诸多的细节描述,好像有半自传的性质。呵呵。

棹远心闲 (2014-08-08 12:45:09)

有那么一点意思。噢,问好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