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梦断北极星 (19)


〔长篇小说〕梦断北极星 (19) 

原著  []  彼得尼柯尔斯

翻译  []  棹远心闲

 

 

那天上午稍晚些时,那人给了希拉德一份工作。至于那份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希拉德心里并不清楚。那个人的名下有一家圣克莱尔造船厂,厂址就在他停船过夜的那个城市岛上,厂里好像有许多的造船工和监工。他那份工作的性质,他过后所能记得的,就是新老板曾经对他说过的,他认为他能为像希拉德这样具有才干的人在他的工厂里头找到一个位置。老板接着写给他一张支票,金额的数量是希拉德之前在一张纸头上不曾见到过的。老板要他马上在城市岛上安顿下来,一个礼拜之后再过见他。 

于是,他托人去叫海琪过来。海琪将他们在费尔黑文的房子租给了她的一个外甥女,他们两人就搬进了在马克尔街上的一处又高又窄的住所,离他以前在城市岛上第一个晚上吃晚饭的地方不算太远。 

海琪向他抱怨他们的住处,抱怨要上上下下爬楼梯,不过,她很快就习惯了在附近一家美容厅里让菲丽丝替她做头发,她开始给自己买新衣裳。用来做头发买衣服的钱,就是克莱芒希拉德每过一周定期入账的收入。很快,她的模样看上去不同了,变得怪模怪样,希拉德心想,她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每次回家,他看到的她,变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本来就稀少的头发现在剪得更短了,染成了一种发亮而且更黑的颜色,还做了波浪卷,上了粉的扁扁的宽脸,涂起了红红的唇膏,崭新的上衣,长长的丝袜,还有新皮鞋,整天捧着一些杂志在那里读着。 

他发现他很难向新老板做汇报。很多时间,他根本无法找到他。圣克莱尔造船厂里那些坐办公室的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希拉德觉得,要是自己走进去问他们关于他的行踪的话,定会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起初,他在船厂里到处走动,心里直犯嘀咕,厂子里肯定会有些事儿他得赶紧动手去做,可是,他真希望自己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什么。一天下来,等到工厂的汽笛鸣响时,造船工人纷纷从工棚里走出来回家去,希拉德也跟着他们往外走,但心里头充满了羞耻感,觉得自己太无用了。回家的路上,经过卫理公会教堂时,他的眼睛总是看到教堂钟楼牌子上面写的几个字:时间是栽种永恒的苗床。他不清楚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但它一直在提醒着他,让他感到不安。 

他开始躲避船厂。他也不想呆在家里头,让海琪看到他整天心神不定。于是,他开始到城市岛的海岸边转来转去。在环岛的低潮线上,到处长满了海藻,他在那里遇了其他一些人:不知为什么,这些人好像不是当地的居民,出来在海边散散步,或者往海里扔掷小石片。这些人似乎就像是一群船遇难失事后被冲到岸边的人。他们在那里逮鱼,喝着一罐罐在一堆用飘浮木点燃的火上加热过的汤。他们当中有些人还住在一些用包装纸箱搭起的简陋小窝里,也有一些人索性就在废弃的旧木船的残片里住下了,就搭在高潮线的附近。这种场景,他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在康乃迪克州没见过,在罗德岛和马萨诸塞州也没见过。有一次,希拉德走上前去跟这些无所事事、整天蜷缩着的人当中的一位攀谈起来,这是一位从一个叫白原市的地方来的裁缝。他告诉希拉德,胡佛总统是一个罪魁祸首,一场革命正在临近。革命一旦来到,这个裁缝便要起来造反。 

希拉德找到了三四家还没有被取缔的酒吧,正在非法卖一些啤酒和威斯忌,他就常常在下午的时候过去喝上一两杯,然后再回家。在一家酒吧里,永远能找到那么几个人你可以跟他们说说话,凡是你能说出来的烦恼,他们都能够搬出一套深远的哲学来劝解你。他发现,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与其在一天的半当中毫无目的地在外面瞎转游,还不如到一个酒吧里呆呆更自然些。这样,他就常常去到海港街,在那儿的一家艾佛森酒馆里,打发更多的时间。他在那儿结交了一些朋友,其中的一些人其实对船只的了解,还远不如他自个儿对飞机的熟悉程度,不过,他们总能找到一些东西可以聊聊。他有足够的钱可花。他的体重在增加。这是他这一生中最为奇怪的一段时间。

他的老板,只要想召见他,总有法子把他找到。一张小条子一天前预先差人送到他的家,然后将他差遣出去干某件差使,或者叫某一项任务,尽管在希拉德看来,这根本算不上他所认为的工作。一辆小汽车开来,载上他一路开到长岛去取一台卷扬机,然后这台卷扬机被装上一辆大货车,跟在他们汽车的屁股后面,再一路开回圣克莱尔造船厂,卸在工厂的船坞上。他又被汽车带到布鲁克林一个很大的装卸码头,负责看看一船刚从俄罗斯运来的胶合板,这种被称为维尼斯塔板的夹板,实际上是用多层的桤木板和桦木板拼制而成的,大点的胶合板尺寸可达八英尺乘十六英尺。看完后,他就再返回去,跟船厂里负责管理造船工匠的头儿康克林作汇报。

“看来都很不错,是吗?”康克林问他。 

“我看见的果真如此。又大又平的木板。看来非常不错,很可信的。”一生中,希拉德还从来没有跟胶合板打过交道,至于这些大块大块的木板是如何用锯成一片片薄薄的木片借胶水胶合而成的,他一点体会都没有。 

“听说那边亨廷顿船厂的阿特金用的就是这种胶合板。”康克林说,不过,他似乎还有点疑虑。“好吧,不管怎样,我们也试试吧。” 

后来,希拉德果真就看见一堆维尼斯塔板停放在船厂里,堆得像一所房子那般高,他不太自在地纳闷,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促成了这件事?而且他也想知道,这些东西会用来干什么呢? 

每次新船造好后老板要做海试时,他都喜欢把希拉德一起带到船上。他都会征询希拉德对这个齿轮、那个配件,或者对新船的状况和试航的看法。希拉德会把他心里怎么想的统统都告诉他,绝大部分时间他均会简单地说:他认为,一切似乎都很不错。这种回答总是让他的老板很满意。至于他说到事情好像不怎么对时,他学会了如何谨慎对待,因为真要是那样,老板就会不顾一切地按照希拉德的意见,非把事情搞对为止。 

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希拉德也长胖了,西服上的钮扣一个接一个地被松开,直到最后他不得不为自己添了两套新西装。海琪也变得越发魁梧,动作也慢了下来,她的脚踝,膝盖,两条大腿上任何一个部位,臀部,还有她的后背,都给她带来了苦恼。因此,每次来往于艾佛森酒馆的路上他路过安波西亚诺琴行时,看见鲁易吉·安波西亚诺的手下将那些巨大的钢琴从琴行里搬进搬出,希拉德都会想,现在的海琪像极了其中一架腿粗粗的小三角钢琴,也同样的麻烦多多。 

希拉德同莫伊尔仍然保持着联系,那天他第一次来到城市岛,就碰见了这位在升降机上刷漆的瘦瘦的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头儿。莫伊尔住在布鲁克林,离这儿相当远,而且,他以前从来没在圣克莱尔造船厂做过全日制的工人。莫伊尔好像不太想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假如他感觉到威胁非得做一份全日制工作,他宁愿选择放弃。这样,他的工作从油漆工换到码头工,或者到驳船上做工,哪里能找到零工,他就去哪里。在一九三一、三二年间的冬季,希拉德在去圣克莱尔造船厂上下班的路上,好几次遇到过莫伊尔。在这之后,希拉德有时候就会在周末坐上有轨电车或坐上火车,行至布鲁克林,他们两人就会去雷德胡克,在霍根酒店里一起喝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