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霄别梦寒 (下)

 

(短篇小说) 今霄别梦寒 (下)     

 

(五)

在社交场合,在教会里,老K一直是活跃分子。他是唱诗班里数一数二的骨干。他独唱时,一只手拿着乐谱,另一只手伴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舞动,头则略微向上翘起,一副全神贯注、陶醉于其中的神态。偶尔,他会跑调,便引得台下的会众忍俊不住。紫琼在教会的儿童学校里兼任业余教师。两人都是热心肠的人,每逢教会举办聚会,他们会非常慷慨地从家里拿来许多好吃的东西。 

不少的人来到北美生活不久,羡慕他们这个正处在日新月异变化中的家庭。不但大人彬彬有礼,热情好客,就连孩子们也都是非常有礼貌,懂规矩。客人们每次去他们家的时候,都会看到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只盛了水的精致讲究的花瓶,每次里面都会插上一束不同颜色的玫瑰,花束经过细心别致的修理,美丽大方,显出女主人对花儿的酷爱。 

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当数主人的孩子们在不同年份赢得的各种比赛的奖品。老K和紫琼的孩子们,不仅在学校里是优秀的学生,在课外活动中也是佼佼者,这无疑成了人们讨论的话题,也是竞相羡慕、仿效的榜样。 

来访的客人,只要是带着自己的孩子一同来,通常,妈妈准会手指着钢琴上、墙壁上、茶几上或书架里挂放的奖品,用带着羡慕和期待的口吻,教育起自己的孩子。当丈夫们夸着女主人,要自己的妻子学这学那的时候,妻子们立刻反唇相讥。于是,一场客访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辩论会。 

每逢此时,老K和紫琼就会站在一旁,一声不言,看着大家热闹的争论,但脸上却洋溢着满足,骄傲的微笑。

  

(六)

进入新世纪后,北美经历了一场深刻的经济危机。许多行业进入萧条,不少企业纷纷陷入困境,或面临倒闭,不得不大裁员。那年年底的时候,老K丢掉了饭碗。但公司没有做绝,还是给他发了不错的失业补偿金。 

那时,家人处于巨大的震惊当中。但他宽慰妻子,凭借这些补偿金和一些存款,这个坎应该可以过得去,不至于让家庭陷进诘据。再说了,他还可以重新找到工作嘛。然而,不曾想,一年过去后,经济不但没有出现人们原先期盼的强劲复苏,反而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巨人一样,跌跌撞撞。失业率持续维持在高位。 

在压力底下,笑容从老K的脸上渐渐减少,也从紫琼的脸上渐渐消失。家里惯常摆放的赤橙粉蓝白的玫瑰花,已然成为一种多余的奢侈,紫琼忍痛割爱般地舍弃了。老K出去更努力地寻找机会。虽然不尽人意,但总算找到了一些小公司里的碎活儿。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大公司把招工的门关得紧紧的。 

那年,大女儿进了一家著名音乐学院深造。儿子也快高中毕业,打算进大学后专攻法学院,做一名律师。父亲的失业,并没有中断姐弟仨成龙成凤的步伐。因为紫琼认为,家庭目前暂时面临的窘境,不应该对孩子的远大前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负面影响。她坚信,丈夫很快应该会找到跟从前差不多好的工作。 

后来──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上完半天班刚刚回到家里的老K接到妻子从公司打来的电话。她兴冲冲地告诉他,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份招聘的广告,一家大型电信公司正在招聘两名工程师,而且正是老K以前从事多年的领域,人要得还挺急。为了吸引人,支付的薪水非常慷慨。唯一的缺憾是,工作地点离家有二三千公里,是北方一个冰天雪地、人烟稀少的小城。虽然美中不足,但比起眼下根本找不到像样工作的状况,它还算是不错的。最重要的是,你又不是要去那里呆一辈子。等到这边的经济和就业状况好转以后,你随时可以回来的嘛! 

紫琼像一挺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非常兴奋,老K只是默默听着,插不上话。一直到最后,他才得空说了第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 

“我想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的意思,你不妨去试试?” 

“琼,我们是不是再等等?或许别的机会也会很快来到的。” 

“或许会。可是,现在这次机会就像是专门给你的,工作要求的全部条件跟你以前的背景不谋而合,舍你其谁呢?” 

“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你不用担心,”紫琼把老K说了一半的话硬给堵了回去,她毫不松懈地说,“只要你能够安顿下来安心工作,我和孩子们都会没事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你不必牵挂他们。” 

“我,我看我们是不是再商量商量,看看这是不是唯一最好的路子呢?”老K显然有点不死心。这突然的事情,让他猝不及防,心里一头雾水。 

“那好吧。等我晚上回来后,我们再谈这件事。”电话挂断了。 

当天晚上,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老K心里还没有准备好,无法爽快地答应下来。紫琼觉得自己不好强硬地逼着他去做他不愿意做,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去做(至少紫琼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的事,于是她只好作罢,等待他的回音。 

三天之后,老K决定试一试去北方工作的机会了。 

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这么做的话,日益紧迫的经济压力会弄得家里人人都过不好日子的。他知道紫琼的性格和脾气。她是不愿意轻易改变既定的生活轨道的,除非被逼得山穷水尽。 

面试出乎意料的顺利。一个星期后,他飞到天寒地冻的北方小城去了。 

老人们常说,“机会是碰来的,麻烦是自找的”。老K和紫琼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在他们头上突然降临的际遇,会在日后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提供了另外一个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契机──这个人扛不住了,要自找麻烦了。

………… 

   

(七)

离婚后没过多久,老K回到北方小城,同美容师结了婚,并从此在那里隐居下来。 

一年后,他们添了一个小孩。那年,老K已经五十二岁了。他继续留在边疆那家公司工作,而他的新婚妻子则仍旧经营着她的美容店。 

在下班后,他帮助妻子照顾他们的新生儿,还有那个已满十二岁的全身瘫痪的继子。同时,他还要负担他和紫琼所生的三个都已读大学的孩子。他感到责任的沉重。 

自从与紫琼分手以来,他心里一直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来自对发妻和三个孩子的那份歉疚和自责,混同在新婚所带给他的那份新的刺激和兴奋里,就像意大利面条一样,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在内心深处紧紧地揪着他,让他一会儿进入情绪的低谷,一会儿又兴奋得像个毛头小伙子。但是,渐渐地,他感到疲惫,许多的事情好像在眼前晃动,让他觉得力不从心。 

两年后,有人在街上碰见过他。哎,生活真是磨砺人哪。 

几年不见,原来那个硕长精干、一头黑发的老K,那个你只要站在他身旁,就可以感染到他爽朗乐观性格的老K已经消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这个人,后背已微微凸起,长长圆圆的脑袋顶上已经谢掉了一大块,剩下不多的头发中白发明显多过黑发,原本保养得不错的脸上,现在已经可以看到皱纹爬满了前额和眼角,眼皮耷拉下来,一幅饱经沧桑的模样。身上的着装,虽然显示出不少洋气来,但仍然遮掩不住他的一派苍老。 

老K的身旁,站着他娶进来的新夫人,四十刚出头,虽说长得不算很漂亮,但显得挺优雅,全身上下打扮得新颖别致。她一边细声细气地跟来人搭讪着,一边不时地回过头去照看她身后一辆手推婴孩车,里面躺着一个正在酣睡的小男孩。 

老K说话慢腾腾的,语调并不高,透出一种没精打采的样子。 

   

(八)

离婚后的紫琼很快也结婚了。 

五十岁不到的紫琼,与她和老K过去共同的白人朋友彼得结了婚。一方面,她无法一个人面对充满甜美回忆但同时又满是心酸痛苦的空巢。另一方面,她要报复老K。让他在朋友们面前难堪,出丑,无脸相向。 

比她长好几岁的彼得,以西方人少有的细致和耐心照顾她,珍惜她。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他们除了从自己正在上学工作的外地打来电话询问关心母亲的身体之外,也都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 

忙惯了的她,一下子发现自己太空闲了,空闲得让她发慌。她时常情不自禁回想起自己与老K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回想究竟是什么导致她与他的婚姻如此脆弱,以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分崩离析。 

她一直在为这个家庭奔忙着,操心着,甚至放下了自己的追求和嗜好,一心一意扑在家庭上,扑在孩子的学业和前程上。是的,自己有时候是独揽一切,可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自己的丈夫少些操心吗?这一切难道有错吗?难道是自己的错吗?难道这一切构成他要背叛她,要到外面去搞别的女人的充足理由和借口吗? 

紫琼常常将自己的心深深地埋入这样的思绪之中。每当她陷入这样的沉思之后,她便感到委屈,痛苦,心里充满了酸楚,埋怨与忿恨。她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陷入了深度的抑郁当中,然而,她对此却毫无意识,也无力自拔。 

她在责备和苦毒中生活煎熬着。 

再婚后没过多久,紫琼感到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她在丈夫的陪同下去看了医生,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很快,不幸的消息就从医院传来。初步诊断,她得了晚期乳腺癌。接着,更全面、更仔细的身体复检不久就开始了。复检会诊结果证实了以前的诊断。 

紫琼马上住进了医院的癌症医疗中心,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并做了令人难以承受的化疗。这一切都为了中止癌细胞的继续发展。手术似乎是成功了,因为不久之后,紫琼感觉身体恢复得很快,并且还居然奇迹般地回去上班了。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第二年,医生发现她的癌细胞又在继续快速生长,而且已经转移到了体内别的器官里。病情很快恶化,并且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 

这一次,紫琼没能挺过来。到了夏天的时候,她进入病危期。她去世的时候,彼得、三个孩子、老K,还有教会的牧师和少数几个至友陪伴在她的病床边,牧师为她轻声做着祈祷,她在一丝苦涩的微笑中,安静地走了。 

   

(九)

下葬的那天早上,天下了一些蒙蒙细雨。 

在刚刚挖出的一堆新土边上,安静地放着深绛紫色的棺木,它是在上午教堂的遗容瞻仰仪式结束之后由殡仪馆的灵车搬移过来的。棺木已经合上并且用钉子封死,它的上面摆满了鲜花,其中大多数是红白两色的玫瑰。这是紫琼生前最喜爱的花,无论是红的,紫的,还是白的。人们送的精致的花圈和花篮则摆放在它的四周。在墓地的北端竖立着一块不是很大的墓碑,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中文和英文写着紫琼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前来送别的亲朋好友,肃穆地站在墓地的四围,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朵白色的玫瑰。正中间站着教会的牧师和紫琼现在的丈夫,她和老K所生的一男二女三个已成年的孩子则伫立于他们的旁边。在孩子们的另一侧,是他们的父亲,紫琼与之相爱相守几十年、但最终分手的前夫许恺文。牧师开始祷告,人们低下头去,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祝愿紫琼从此一路走好。 

祷告结束后,送行的人们最后一次环绕已经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安放到墓穴里的棺木走了一圈,有人擎着眼泪,有人索性凄凄哭着,嘴里说着告别的话,把手中白色的玫瑰花轻轻地向下投入墓穴中的棺木上面。 

最后,老K转过身来,同牧师和彼得一一握手,然后带着三个孩子一前一后,也绕着墓穴里的棺木走,但步伐极其缓慢,依依不舍。等到一圈终于走完,回到原来站的地方时,老K整了一下衣裳,随后将两只手分别放在大腿的两侧,缓慢地、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他的孩子也跟着父亲做着同样的动作。 

做完这些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孩子们拥进自己的怀里。此时的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挂满了凄楚的泪水。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头靠近头,呆了足足十多分钟。牧师走过来,轻轻在老K的肩膀上拍了拍。带着不舍,内疚,无奈,也带着无尽的哀思,他们最后终于离开了墓地。 

十几分钟后,挖出来的新土重新被放回原地,不同的只是,在新土的下面,有许多新鲜的白色的玫瑰花,它们无声无息地在泥土当中陪伴着一具走过了五十个春秋、它的生命刚刚安息不久的躯体,陪伴着她一直是活泼的灵魂。 

微风中,那块镌刻着紫琼姓名的墓碑,在那僻静而空旷的墓地里,显得寂寞而孤单。 

   

(十)

老K走出墓地之后,没有马上回到车上,因为没有想着要立刻回家的意思。 

他特地转到离墓地不远的一个小公园里,这里的树木花草非常繁盛,一片绿荫葱葱。从这里,他隔着脚下不远处的斜坡,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的落矶山脉,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显得无比的雄伟与壮观。与之相比,人的生命是何其地脆弱,不堪一击。 

他拣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想着三十年前与紫琼相识相知最后到相爱的岁月,那时候他们在一起一同分享欢笑,快乐,分享上帝及自然的赐予。然而,这一切,已物是人非。他不禁再一次黯然神伤起来。 

别了,紫琼。别了,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老K心里默默念着。他迈开脚步,朝着汽车的方向走去。此时,一股新的责任的呼唤,在他心头响起。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 初稿

二零一四年四月 修改

 






天地一弘 (2014-04-08 15:30:03)

情真意切的故事。

春山如笑 (2014-04-09 02:59:10)

一个非常真实而又令人惋惜的故事, 看起来是两地分居导致丈夫的背离, 但这不是主要的...... 

棹远心闲 (2014-04-09 13:01:30)

我是带着非常惋惜的心情写这个故事的,感同身受啊。谢谢一弘的跟读。

棹远心闲 (2014-04-09 13:02:53)

是的,这是多年前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没错,原因是多层次的。。。

夕林 (2014-04-11 13:18:12)

好故事!欣赏了!

棹远心闲 (2014-04-12 15:39:34)

谢过夕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