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五

 

《忏悔的路》五

/夕林


天黑得看不见五指,星星很多,像西沟里的石头,把银河都填满了。

 

东街的路灯有一半被人用石子打坏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地听见吵闹声。原来,在地区师范和东方红中学之间两百多米长的街道上,聚集了好几百师范的学生。他们在残存的路灯下,沿街围成一串小圈子。他们在喧闹、争吵和互殴。我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挤入一个圈子。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文弱女生,手里举着毛主席的画像,被人围在圈子的中央。她不停地转动,向包围他的人反复叫喊: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围住她的男女学生们,一起朝这个女生嚷道: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造反有理!打倒保皇派!

突然有人振臂一呼,四面的造反派学生大打出手,把这个保皇派女生,打得东倒西歪。有几次,她跌倒在地上,头发被人揪住,前胸后背遭到一阵猛踢。可她,始终没有让毛主席的画像掉在地上,哪怕是她的身体滚动在泥土里。

 

我见这些造反派学生,都像打了鸡血一样的疯狂,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和恐惧,好像那个遭毒打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姑姑或者姨姨。我钻出这个圈子,又钻入另一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我看到的情景,和刚才那个圈子里的大同小异。挨打的是“保皇派”,打人的是造反派。这里挨打的学生是个长得像吴老师的男同学。他被人打倒在地上,手一松,把毛主席画像掉在土地上。围攻他的人见主席像上染上了尘土,就下手更加歹毒了。

 

这个倒下去的学生,让我想起了我是来干什么的 — 给吴老师送饭。老师也许已经饿的前心贴后背了,我还在这里看热闹。

 

离开战乱的东街,我一路经北街,从学校围墙的一个小洞里爬进去,来到北城墙跟下。咦,窑洞门口没有人看守,里面黑灯瞎火的。我摸黑走进窑洞,喊吴老师,没人应。四周一片寂静,能听见草丛里蛐蛐的叫声。

 

我站在窑洞门口,纳闷了好久,才回家。这天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吴老师去哪里了?我不停地问。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大头堵在北街口,逼他说出吴老师的下落。大头说,吴老师被县革委会派来的两个人押走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知道。

 

这一年的年底,我家发生了重大变故。我爸患胃癌去世了,临死把家托付给了我。我妈叫我退了学,说横竖不念书,不如回家种地,省得在学校里作孽!


从这天起,我什么都干过。我给吹唢呐的刘七当过学徒,到死了人的家里,帮人办丧事,赚一星半点,贴补家用。还跟赵有志学泥瓦工,搬砖砌墙,靠力气挣钱。天天风吹日晒,累得精疲力尽,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到了这个份上,谁还关心学校的事?有时候,阿庆从学校回来,跑到我家里,给我唠叨学校发生的事。无非是谁整了谁,谁斗了谁。我累得死去活来,哪里有功夫扯这些闲蛋?我轰阿庆走,他不肯。我就不理他了,自己蒙头呼呼大睡。

 

吴仲信老师好像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逝了。我和他的事,就像城北帝王陵墓里的壁画一样,陈旧了,模糊了,似有非有,似无非无。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吴老师还在!我们的下一次相遇,一下子把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冬日,人们都换上了棉袄。太阳老是斜照着的,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几通锣鼓之后,县城里所有能走得动的,都被召唤到南城门外造纸厂的广场上。那里搭起了台子,台子前面摆放着十几张桌子。群众自己从家里拿凳子坐在台子下面。抬眼一望,黑压压的,至少有几千人。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看这阵势,不像是一般的批斗会。”

“当然不是。是批斗犯人!”

“犯人!啥地方来的?”

“城北监狱。”

晌午九点,批斗会开始。主席台上坐满了县革委会的领导、造反派头头和穿着警服的人。头头们的讲话刚一结束,一排警察从卡车上押下来十几个犯人。他们有男有女,手都被绑在身后。男犯一律是光头,女犯虽有头发,都乱的像鸡窝。每个犯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张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黑字。“反革命” 、“强奸犯”、“纵火犯”等等。

 

我吃惊地发现,左边第二个犯人的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国民党特务吴仲信”。我仔细一看,果然就是吴老师。他的皮肤变白了,秃头反着亮光,像庙里的和尚。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佝偻着腰。只有他那高高的鼻梁,一直挺在那里。看见吴老师,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不敢直视他。

 

批斗会开始的时候并不热烈。城里人没见过这么多犯人,不住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主席台上的头头们见了这种情景,知道群众需要激发和鼓动。几个造反派头头叫警察逼犯人站在摆好的桌子上面,让所有的革命群众都能看见犯人的嘴脸。革委会领导和造反派头头开始大讲阶级斗争,高喊革命口号。台下的群众很快就骚动起来。王朝阳、鸡斗斗和王红英走下主席台,挑唆前排的群众上前殴打犯人。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木板,一一分发给狂热的群众。这些激进的群众手执木板,把犯人团团围住,一边叫嚷,一边对犯人实施板刑。

“血债要用血来还!”

“打死强奸犯!”

“国民党特务,该死!”

几千名群众举手高呼口号,一面给打手们加油助威,一面目睹酷刑的过程。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们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了。我和他们一样,要不是看到吴老师在里面,我也会无动于衷,横竖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当狂热的群众举起板子,向犯人逼近的时候。几个胆小的犯人突然小便失禁,弄湿了他们的裤裆。众人瞧见了,没有人同情,反而不住地讥笑。

“阉孙!胆小鬼!怪不得是坏分子!”

一个失禁的女犯人夹住抖动的双腿,羞得满面通红,却被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的莽汉一板子打在屁股上。她两腿一软,噗咚一声跪在桌子上面。

“站起来!资产阶级骚货!”

那女人试图站起来,却又跪了下去。她的头焉耷耷的,抬不起来。顿时,又是一阵猛烈的板子,打得她昏死过去。

 

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哭喊声、叫骂声、口号声,混在一起,在我的耳边炸响。忽然,我听见鸡斗斗大喊大叫:

“打死你!国民党间谍!”

我看见,鸡斗斗带领几个他的喽啰,把吴老师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板子,像雨点一样打在吴老师的前胸、后背、大腿和小腿上。抱着脑袋的吴老师,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像风中的芦苇。一阵暴打之后,吴老师终于撑不住了,噗通一声,一头栽倒在桌子下面的土地上,不省人事。

 

我再也无法目睹这场残酷的行刑了!我的心像刀剜一样。是我,是我,是我把吴老师害到了这步田地!要不是我,他怎么会变成犯人!


我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把早饭都吐了出来。我捂着嘴,逃出了人群,一口气跑到陈四沟边。扑倒在一颗老槐树下,我失声痛哭。我在那里整整呆了一个上午,眼泪都哭干了。

 

沟边墓地的坟头上,一只猫头鹰盯着我看,朝我咕咕地叫。我父亲就埋在那座坟茔的下面。一定是他,借猫头鹰的眼睛谴责我,借猫头鹰的嘴巴诅咒我!

“兔崽子!不孝子孙!咱家祖上积攒的阴德,都叫你丢光了!”

我机械地走到坟前,双膝跪下,给九泉之下的我爸,磕了三个响头。

 

我暗暗发誓,一定把我犯下的罪孽,赎回来!







夕林 (2014-03-18 20:46:37)

如果发现有错,请告诉我。谢谢。

呢喃 (2014-03-18 21:15:55)

——而是我的姑姑或姨姨。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造    突然有人振臂一呼

 

越来越有味道,很有现场感!

夕林 (2014-03-18 21:23:13)

谢谢呢喃!修改过了,有一部分被切掉了。

梅子 (2014-03-19 08:55:42)

这种疯狂的场面真实地存在过。

夕林 (2014-03-19 13:31:27)

其实,这一场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我那时还很小。它的的确确发生过!

熊猫 (2014-03-19 13:41:48)

疯狂的时代。

继续跟读

木易石 (2014-03-19 16:18:50)

活生生的描述, 愿历史不再重演。

夕林 (2014-03-19 16:34:35)

谢谢跟读!!

夕林 (2014-03-19 16:35:47)

历史老是在重演呀!开个玩笑,但愿。

天地一弘 (2014-03-20 12:20:22)

改正需要勇气。

夕林 (2014-03-20 13:13:22)

谢谢一弘跟读!我觉得,忏悔是人生的一个重要心理历程,是人类伟大的原因之一,是良心的对人类行为的自我审判。

谢谢你一直关心我的写作!! 祝春天快乐!!

蝉衣草 (2014-06-01 22:37:32)

那个年代真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非正常的年代,多少知识分子被批斗,下放,迫害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