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礼物
许定基
正当我在县城的批发商铺里，为生意而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突然接到来自故乡，父亲的陪护人给我打来的惊悚电话，知道在患病的父亲，正处弥留之际的紧要关头!这突如晴天霹雳的迅雷，炸得我心慌意乱，心如刀绞。感觉自己的心在抖动，然后是猛地一阵抽搐，心骤狂跳。连拿在手上的钱，也失魂落魄地掉到地上了。我的脑里瞬间一片空白，竟然六神无主地呆站着，一动不动，连拿电话的手也僵住了！要不是陪护人在电话那头，急速地催促我赶快回去，好见上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的告诫！我才从极度的哀伤中回过神来，当即扔下手头上的生意，关了店门，驾上“金杯”面包车，心急火燎地往三十多里的故乡飞驰而去。
面包车在宽阔的水泥大道上狂奔，四个轮子仿佛与时间赛跑，连方向盘也让我手上沁出的汗水濡湿了。归心似箭，为的是能赶上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父慈子孝的召唤，令我心急如焚。
事实上，在我们故乡的传统习俗里，为人子女者，在父母弥留之际，能守候在父母的床前，看着父母宽心地离开人世，这样的子女才被视为孝顺，是人世间理应遵循的不二正道。也只有这样，后辈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左邻右舍乡亲们的眼中，才会过得人模人样，让人津津乐道。在昂首挺胸中，收获别人赞赏的目光。虽然我不大认同这样的孝道观，但我相信，希望能与亲人见上最后一面，这个再自然不过的愿望，不但是父母内心的欣慰所在，至少也是为人子女者，应尽的一份孝心与孝道吧！
回到家门口，我刚刚要进门而入，居然被六叔硬是挡在了门外，一副不容置疑的果断，令我大惊失色，心急如烧。六婶告诉我，倒不是我犯了什么家规乡律，而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在孝道跟前循规蹈矩，就会一生平安。如果自己的父亲确实已经走了，我就不能站着走进家门口，这样做不但是天大的不孝，而且日后的人生，遭遇厄运的机会更大。所以得先在家门口下跪，然后爬进家门，跪拜在父亲的灵前，来弥补不孝的罪过，免遭歹运的报应！当得到父亲还没有断气的通报，心急如火的我，才获得六婶的网开一面。我三步并两步，迫不及待走到父亲的床前。见父亲的双眼虽然是睁开，但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我庆幸自己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但内心的哀痛，已经让泪水在脸上张扬得肆无忌惮了。我哀伤地端详着床上父亲的脸，悲恸地叫了一声“爸爸”！
只见父亲的眼睛，似乎欣慰地动了一下，便再无任何表情，令我当即心碎泪坠。
也许，父亲已经未必能听得到，甚至分辩出，我的深切呼唤了。但是，就算父亲听懂了，我撕心裂肺呼唤与挽留，都是于事无补，也无法阻止父亲要走的脚步了。最终，父亲还是走了，没留下片言只语。然而，父亲的一生，却无法轻易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淡然离去。
小时候，我就清楚记得，母亲在我们几个孩子的跟前，总喜欢数落父亲的种种不是。很明然，每次都是母亲有意挑起夫妻间的骂战，来和孩子形成统一阵线，试图孤立父亲，呼唤父亲成为不被别人欺负的强人。叨唠，成了母亲情感交流的一种独特的方式。一如拉锯战，常常是在出奇不意中骤然使出的杀手锏。然而母亲错了，父亲的脾性居然比棉花还要柔软，让母亲从埋怨到悔恨的渲泄，硬生生扑了个空。因为父亲早已遁形，跟前那里还见踪影。倒是母亲从来不气馁，叨叨唠唠一阵后，再将话题转变成不厌其烦的教育，总是喜欢告诫她的儿女，“宁嫁败家汉，莫嫁懦弱郎。”这话让母亲解说得深入浅出，精辟独到。只是，这话对几个姐姐来说，也许是金玉良言。但对我们几个兄弟来讲，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男孩子不出嫁，命运显然就无法期望婚姻来个大改变。从那时开始，我就懂得，母亲心里怨的，就是父亲的懦弱和正直。
母亲从一衣带水的平原，嫁到我们开门见山的小山沟，都是因为爷爷在墨西哥经商的缘故，有源头活水的海外关系，家道也算衣食无忧了。因为省了相亲这个环节，在洞房花烛夜，母亲才知道父亲原来是个如此矮小瘦弱的人，父亲竟然不及母亲的身高。这个，母亲当然能够接受，毕竟是居家过日子的柴米夫妻，又不是凭样子吃饭的戏子。但几年过后，在爷爷去世，家里中断了海外的经济援助后，家道便开始每况愈下。从那时开始，母亲就更加讨厌起父亲的胆小怕事，憎恨父亲的懦弱无能了！
母亲的日子，就这么在自怨自艾中度过，但父亲一点也不跟母亲急，性子柔软得出奇，让母亲时不时气出眼泪来。待到集体的年终结算，母亲才知道，为了那份口粮，我家还得将钱倒贴给生产队，令原本穷困的家庭经济，硬是雪上加霜。为此事，母亲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别人这么干，自己也是如此辛勤，从不缺席，怎么唯独是我家得倒贴钱给生产队呢？后来知情人告诉母亲，那是因为父亲的正直，没有每天主动到会计那里登记出勤的缘故。母亲知道原委后，大发雷霆，几乎气昏了过去。大骂了父亲一顿后，不得不每天督促父亲，晚上完工后，到生产队的会计那里登记出勤。要知道，在生产队，父亲是个人轻言微的人，就算出勤比别人早，收工比别人晚，人家会计也不会主动给你记工分的。父亲这样的正直，反倒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令看在眼里的我，也埋怨起父亲的“笨”和“傻”来！
母亲积劳成疾，与父亲的正直不无关系。生气是健康的大敌，但面对子女众多，自己一肩挑的生活压力下，加上如此正直，从不吃集体“野草”，帮不上家庭经济手的“笨”丈夫，日积月累，不气出个病来没有可能！
母亲走了，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母亲是那么的依依不舍，当我们不得不要将母亲搬到大厅等待后事的时候。母亲用手扯着门框，死活也不想搬到大厅去，仿佛要与死神抗争，与命运对垒。其实我们都清楚，母亲牵挂的，是她幼小的儿女，特别是年幼体弱的我，她何曾想到过自身的安康，真是死不瞑目呀。没钱治病的母亲还是走了，她带走了我们全家的温馨和希望，幸福与和谐，永远地走了！我们全家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那种绝望感，无异于天塌下来，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有几位热心的乡亲甚至对我们说，死的是你父亲就好了，让母亲这个顶樑柱走了，你们这个家怎么过啊？！
母亲虽然是走了，但日子还是要过的。父亲再无能，但他任劳任怨地在生产他工作，六十多岁了还下地干农活，多多少少给了我们，精神和意志上的极大鼓舞。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家乡务农，梦想失落，心情开始抑郁，埋怨起父亲没有经济能力，给我复读再考大学的机会，所以动不动就跟父亲吵。然而，父亲的耳朵依然藏了棉花，居然没有丝毫反应。我的烦恼和忧伤得不到开解，心情就更抑郁悲伤了。后来，我发觉，这样的父亲，你不可能指望他，给你张罗一个美好的现实或将来，同样，他也不会因为你考场上的失意而送上安慰开解的意志良药。如果我一定要这么期待父亲，这恰恰是我的愚蠢了。说不定，像母亲那样，我也会气出病来！我不跟父亲吵了，知道父亲无动于衷，我兴味索然下，只能是越吵自己意志越消沉，受伤害最大的，还是我自己！
我不想再沉迷下去，失去的已经失去，未来的日子，如果自己还想有将来的话，一切得靠自己去奋斗努力争取了！我背起读书时的行囊，逃离乡村，到深圳打过一段工后，再到我曾经读高中的镇子上，寻找属于自己，与父亲完全不同的生活路。
让自己乃感幸运的是，这个时候，恰恰是处在改革开放的好年头，沐浴在大环境的脉脉温情下，打破城乡户籍差异的局限，我才有机会在城里，寻找实现梦想的土壤。我从摆地摊开始，到后来经营店铺，再转营批发业务，为事业忙碌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已经很少回到乡村，回到我父亲的身边。只有当父亲独自来到县城探望我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在每个周末和父亲见上一面，在租居屋里度过一两天。
我是多么渴望在城里安家，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像工薪阶层，是不容易买得起房子的，因为那时没有分期付款这回事。当我用经商赚回来的钱买到房子的时候，父亲乐开了怀，喜笑颜开说：“在我眼里，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小小年经，就白手兴家。惭愧的是我没有任何经济能力，就送张书桌给你做礼物吧！”父亲接着很有感触地对我说：“我知道你喜欢写作，虽然我不知道写作是什么回事。但我知道，它肯定比沉迷赌博喝酒声色犬马好得多！”我听后，心潮澎湃，感触得心里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父亲对我喜欢写作的事，居然看在眼里，铭记在心上，并出奇地赞赏。一直以来，父亲是知道我喜欢写作的，就像我热衷于寻找美好的生活一样。追求美好的生活，父亲是帮不上忙了。但父亲要送我书桌，在我的文学梦上给予直接鼓励，显然是令我始料未及的。虽然，书桌不是一件什么贵重的礼物，但却是我心仪的。这礼物里面所蕴含的意义，过上美好生活的憧憬一样重要。父亲的礼物，可以说是送到了我的心坎上了。这时，我才知道，父亲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在我眼里，他同样有自己的意愿和是非观。
等到我要结婚了，父亲硬是叨唠着要给我一点表示，令我感动得手足无措。因为我知道，父亲已经老了，凭他的经济条件，他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表示了，我婉拒还怕来不及呐。相反，倒是应该由我向他表示，为人子女的反哺之情。但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父亲见到我桌子上，那本让我翻烂了扉页的“成语词典”，居然选择送本“新华词典”给我，并鼓励我在文学上立业！捧着父亲这匪夷所思的礼物，令我惊喜不已。爱不释手下，感动得一时要落泪。
父亲不愿跟我们在县城生活在一起，因为我们为生计早出晚归，奔波劳碌。父亲已经老了，他无法适应城市快节奏的孤独生活。我只能在经济上满足父亲的一切所需，让父亲悠然自得地生活在熟悉的乡下。
突然有天，父亲很认真地对我说：“孩子，我要娶媳妇！”我听后，吓了一跳。父亲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还娶媳妇！我也是刚刚结婚没几年，父亲这话，弄得我差点没有反应过来。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了大哥大姐，征求大家的意见。引来大家好一阵惊诧声，然后是笑得前俯后仰。我笑不出来，屈指算来，母亲去世也有十七个年头了，我与父亲分居也有一些年了，作为孤独寂寞的独居老人，他的想法我又怎会无法理解。但老年再婚，涉及太多的伦理道德家庭问题，而且父亲本身也没有这个经济基础。我真猜不出，一向保守的父亲，怎么会有这么现代的想法。虽说环境可以改变人，特别是当一个人，摆脱了贫穷生活富裕之后。但父亲的思想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开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打那以后，我就知道父亲真的是老了，本来就不灵巧的脑子，也开始变得混沌。没几年，父亲居然不懂得回家的路向了，令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大惊失色，每次走失都是四出寻找，胆颤心惊，唯恐被别人骂不孝。有好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回到家乡去，共商照顾父亲的最佳办法。对于父亲的行踪，我们已经变得诚惶诚恐，心慌意乱，有好几次寻找得大家心急如焚，大姐还焦急到哭了。没法，为免父亲意外走失，我们只得出钱，替父亲在家乡找了个陪护人。
从此，父亲的健康开始急转直下，最后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人之将尽，肯定会生出更多的孤独和眷恋来，作为父亲的孩子，我们都挤时间，尽量多回家探望父亲，以安慰父亲思念孩子的深情。我知道，我们都是来自父母，与父母一脉相承，是父母的心头肉和牵挂。父母为孩子的成长，常常是心力交瘁，精力尽耗。现在自己的父母老了，就算父母不是社会名流，更非高官首富，但当年在哺育儿女长大的艰辛路上，他们的汗水依然没有少流。所以，孝心与孝道，在儿女人性的深处，是不应该荒芜的。
有天，当我们已经要为父亲准备后事的时候，父亲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你看，我的手和你的手不是一样吗？”我知道，父亲在我跟前装年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又怎会不知。生活是如此的富足美好，人世间是这么的温馨，而自己的孩子，各有所成，从不让自己操心。重要的是，孩子走的都是脚踏实地的求索之路，少了走歪门斜道带来的牵挂和担忧。谁愿意放下这一切，就这么匆匆地离开了呢？！但自然规律总是战胜主观意志，就算有一万个不甘，也无法阻挡得住时间的催促了。
父亲走过漫长的八十五年，最后在一个晴朗天的中午，走完了他生命的历程。我想，能活到这个岁数，应该是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几个小时后，我们几个子女已经没有太多的悲哀和忧伤，因为我们都长大了，知道这是自然规律，没有谁能例外。相反，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父亲从不害人，在村里没有复杂紧张的人际关系，与四邻和谐相处，从不惹是生非，一如海阔天空。父亲那怕是吃亏了，也是心如止水，不斤斤计较，不耿耿于怀。勤勤恳恳，为家庭挥汗劳作，不知疲倦。扪心自问，父亲这一生，真是做到问心无愧了。
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是如此的朴素，又那么的特别，足以令我毕生难忘。而在物质的层次上，我已经理解了父亲的淡泊，也不再去埋怨，在物质生活方面，父亲曾经给我的残缺了。因为，我已经接受父亲活得平淡的事实。平实虽无奇，却少了烦恼。活得问心无愧，是父亲的一种人生境界，也是父亲留给我，最珍贵的特别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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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juan (2014-03-17 02:3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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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思父情深。多多保重，咱也是福建老乡！ |
| 木桐白云 (2014-03-17 10:12: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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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厚传家长！ |
| 梅子 (2014-03-17 14:0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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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读了这篇写父亲的文章，感慨良多。 活得问心无愧，是父亲一种人生境界！ 我九岁丧母，理解你曾经对父亲的依赖与失望，到一定年龄，又深深地理解他了！父爱如山！ 谢谢分享！ |
| 纽约站 (2014-03-18 00:4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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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来访和点评。问好朋友！ |
| 纽约站 (2014-03-18 00:49: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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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留言。问好木桐白云！远握。 |
| 纽约站 (2014-03-18 00:54: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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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热情洋溢的留言。料不到有同样经历的人，还有那么多，握手共勉！ |
| 天地一弘 (2014-03-18 05:46: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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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礼物很珍贵！ |
| 纽约站 (2014-03-18 13:22: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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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中不无辛酸。谢谢留言！ |
| 予微 (2014-03-24 05:46: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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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无语。问好许兄！ |
| 纽约站 (2014-03-26 00:50: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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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来访！谢谢留言！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