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梦断北极星 (5)

 

〔长篇小说〕   梦断北极星 (5)

原著   [] 彼得•尼柯尔斯

翻译   [] 棹远心闲 

 

           天的一大早六点,布兰特就出现在码头上,那时候,工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码头上,等候着要去往那艘荷兰货船。

“你被解雇了。”他这样对博登说。哈兹在一旁得意地笑着。其余的人,一个个地走进小船里。“我可不想要制造麻烦的人在这儿替我做事。如果还有谁想制造点麻烦,他现在就可以离开这艘船了。”小船里鸦雀无声。“行,你把他们都带走吧。”           

哈兹慢慢倒退着将小船驶离码头,在码头之间来回打转,反方向退着出来,然后才往外驶入早晨的激流之中。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布兰特看着博登说。

“把该我的钱,给我罢。”

布兰特从一只鼓鼓的钱袋里,掏出来两张十元的和四张一元的,把钱递给了博登。他然后将自己的一只手举到了帽沿上,接着,便大步向南街走去。

博登速速地穿过城区,步行到切尔西码头区,在库纳德-白星航运的大门口,加入到一串排队等候临时雇工的队伍里。排队的人群很庞大,其中有一些人,还戴着小礼帽,西装革履,看上去就像是走在去办公室上班的半途中迷失了方向,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因而显得惊恐万状。

有人开始大声呼喊起来。“同志们,在苏联,那里的人们是根本不会失业的。”四个彪形大汉,从候客楼旁边的一个工头助理小屋子里走出来,他们走上去,将那个人团团围住。此人还不理不睬,照样喊叫。“我们这里,本来也不该有失业率的,假如,工人们──”一只胳膊肘撞到他的嘴巴上,他的膝盖骨后面,遭到一根棒球棍狠狠的一击,他立刻跌倒在地。这四名男子蹲下,将膝盖抵在他的脑袋上有七八秒钟,他们背上和肩膀上的肌肉快快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他们站起身来,把这个一瘸一拐的赤色分子给拖走了。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七点二十分的时候,工头和他的助手──两名喂得肥肥胖胖、一身笔挺的男子──从那间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始喊号点名。那些固定工,还有跟工头走得近的人,很快就把空缺的名额填满了。到了七点半,博登只得离开了。要找下一家试试,时间已经太晚了。

他又走回到城的东边。那些捕鱼的帆船都已卸了货,现在全消停下来了。船员们不是在船舱下面睡大觉,就是站在甲板上,卷着一张张风帆。他穿过富尔顿街上的渔市,边走边看,看着那些放在装了冰块的盒子里的鱼,看见那些鱼条条都是肥肥的,鱼皮包得紧紧的,散发出一股新鲜的味道,鱼身上还闪着鳞光。显然,肉质还很硬实呢。这个地方,透着一股子清新,让人想到大海的味道。他看着别人在挑选鱼。有一位身穿厨师服饰的餐厅买家,身后头跟着三个侍应生,每个人的手里,都拎着装满了色泽鲜艳的贝壳类海鲜的篮子。另一个衣着破旧的男子,把一条精挑细选的小鱼,装进了一只纸口袋里面,然后便走开了。

博登走上珍珠路,一直来到一家开在鲍厄里街上的花季餐厅,他在那里点了一盘猪里脊烤肉,加上一杯咖啡,共花了一角五分钱。你或许可以花更少的钱,吃同样的东西,但是,廉价的食物会让人的肌肉都转变成了一堆肥肉。博登想让自己的身材保持强壮。他在靠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先驱论坛报,于是,他就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浏览起报纸。 

 

过了一天,他找到一份工作,要去拆卸安置在西三十街上一家阿穆尔食品加工厂的老厂房里的胡佛村[1]。一天的薪酬是两美元,保证做满一天的活儿。

早晨六点,就要进去干活了。他们一共有十五个工人,加上三名警察。另有两名警察和一辆四轮马车,守在大街上。他们一进去就发现,在厂区里宽大而空旷的二层楼上,躺了八十来条躯体,横七竖八地卷缩在用几只硬纸板做成的箱子里。这些人当中,有一些就一直睡在了用组装盒子做成的小隔间里,他们还居然在里头支起了小炉灶,放了几张旧椅子,还有硬纸板衣箱,熨衣板上,摆放着叠得好好的衣裤,甚至,还有些堆满书籍的书架。对这些人而言,这些纸箱子,虽为简陋,但在这家空荡荡的肉食加工厂里,俨然已经成了他们的一个家。

有几个人还养了几条狗。当博登他们一行和警察登上楼梯时,这些狗就开始冲他们凶猛地吠叫起来,好像它们知道自己的命运结局似的,叫声里充满了哀凄。警察们一声哨响,地板上躺着的身体,开始坐了起来,身上披着毯子,等待着要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好啦,”一名警察大声叫道,并用他手里的警棍砰砰砰地使劲敲击着边上的水管。“起来,统统都起来!拿上你们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赶快!

狗儿们继续在狂吠。地上坐着的人,慢腾腾地站起身来,毯子披在他们身上,一个个如同幽灵一般。有些站起来后,就径直走向楼梯口,而另一些人,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放进衣箱里。有几个人,推着婴儿车,里面堆满了毯子,书籍,煤油灯,纸壳子。有人推倒了自己的简陋小隔间,走出去的时候,胳膊里还夹着捆好的碎硬纸板。

有一个男人,开始朝警察生气地喊道:“你到底要让我们去哪里?你想告诉我们的,难道就是这个?真是活见鬼,我该去哪里呢?”

“老弟,我只是奉命行事啦。”一名警察回答说,一副和蔼的对话的口气,但声音响的跟大都会里的男高音似的,比那个冲着他叫喊的人的嗓音要响多了。“你们不能呆在这里,因为这是违反消防法令的,明白吗?现在,赶紧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给我制造麻烦,免得我弄断你的脖子,然后将你从这里拽出去。”

他们发现,有一个人早已死在了一只纸板箱里,另外有三人,尚且还能喘着气,但已根本无法动弹了。博登和一个穿着一身细条纹布衣服而且始终一言不发的小伙子,被要求去抬那具死尸。他们要把它抬到大街上去。

“不过,你们还得把他放在那只纸箱子里。”工人的头儿命令道。

死尸的脸面朝纸箱边,脸孔上的皮肤因腐烂而发出蓝色的斑点,像斯提耳顿奶酪一样。尸体身上发出粪便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股别的什么东西引起的怪味,浓烈而且有点甜丝丝的。走下楼梯的时候,博登抬着箱子低的一头,因此,大部分的重量全压到他的身上来。小伙子始终将他的头扭过去,面向墙壁。到了外面,街上的警察要求他们把那具尸体直接搁在马车里。当他们干完这一切之后,那个穿细条纹布衣服的年轻人上了第十大街,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警察将一只手放在博登的肩上,他的另一只粗粗的手指,指着工厂的一侧,说:“你看,那里有一只鸟,正在筑巢呢。”在厂房大楼的逃生出口的顶上,有一些硬纸板被平平地铺张开来,用来顶住那些栏杆,圈出楼顶上的一块空地。“你爬上去吧,把那些东西全都扔下来。”

博登只好沿着那个逃生出口一层层地爬上去,他一边爬,那个逃生楼梯便一边震动起来,发出声响,等他爬了长长的三层,快接近到顶端时,一个老头儿的脑袋突然从那硬纸板堆里探了出来,顶住博登看。

“请走开!”老头说着,眼光里却早已透出一种无望的眼神,因为他知道,博登是不会罢休的。

等博登在楼顶上站稳后,他看到,老头在大楼顶上拉了一根凉衣服的布绳子,上面挂着好几双深颜色的袜子,还有两条拳击手长短裤。

“你若喜爱迈克的话,就请从这里离开。”博登从老头的话里,听出了瑞士人的口音。“这样,我就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了。”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博登说道。“是楼下的那几个警察。他们说,这是触犯消防法的。”

“消防法!他们才不会去管他妈的什么火灾呢!当你刚刚找到一个地方住下,他们转眼就会过来把你撵走。跟他妈的什么火警,一点关系都没有!

博登没有跟他争论,因为老头儿实际上已经在开始收拾起他凉着的衣服了。老头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岁的年龄,长着的一副脸孔,让博登想到了一位大学教授。老人解开了绳子,把它卷到一只小球上面,然后将它们一齐带上。一分钟后,他穿上一套西服,手上提了一只纸板衣物箱,走下逃生楼梯。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博登目送他走到大街上,慢慢走远,头不曾转过来回望一下。

“好了,你现在可以把那些垃圾全部都扔下来吧。”下面的警察朝他喊道。

博登开始将这个用硬纸板搭起来的居所拆开来,然后将碎片一片一片地朝下往大街上扔。被压扁了的纸箱子,在天空中划出一个个俯冲的弧度,飞舞下来,在那个巡警的身旁,散了满满的一地。那巡警高抬着头,脸朝着他看,这副注视的模样,就如同一个迷失于鸟类游戏之中的孩子。

工厂里头,干活的人已经将那些被驱逐出去的人留下的各种各样的箱盒,服装,书本,成捆成捆的东西,统统收集在了一起,然后他们一一亲自过了一遍,把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留下。接下来,他们把其余的东西全部搬到外面,堆在工厂大楼边上的空地里。快傍晚的时候,来了一个消防队,在这对杂物上,点了一把火,博登和这帮来收拾垃圾的人,站在火堆周围,目光注视着这熊熊的火光。有两个人,把几只土豆扔进了灰烬里,等着晚些时候来吃掉它们。收工之后,博登拿到了那两块钱。工头答应再给他一些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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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译注:胡佛村系指一九二九年经济大萧条期间,大批的美国失业者穷困潦倒,只得用旧铁皮、纸板和粗麻布搭起棚户区,以抵御饥寒之苦。取此名,用以讽刺胡佛背弃自己竞选总统时的施政纲领并在危机中束手无策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