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幸生:只有一个翅膀的飞翔


  
                                                                      ( 一)

 

    接国强电话,似只要是与子蕴有关的,我都在外地。

    2011年仲春,我在高雄。电话来,说是“讨”了一本子蕴的书给我读,而且一定要“有感”,要落笔。这要求有点“蛮横”,不是国强的温和风格,颇有贝满女子中学“盈溢”出来的贵族气息。回大陆,读毕,写了。

    自成社会闲散人员,我的博客就关了。终于有了无干扰无角色无舞台的日子。鬼使神差,再度打开博客“复活”,把读后感登了上去(从此一直“活着”)。这就有了国强的第二个电话短信,2014年元月,我在成都赴重庆的高铁上,说子蕴书再版,由他再转交给我。缘由:我的读后感,现在已经是“再版序”。

 

     子蕴曾在电邮中感谢。我“索要”稿酬,她说若我进京,设宴赏酒,“红星牌二锅头20瓶”;照顾我计,为小瓶装。这似非常符合两年后的庆丰包子原则。回沪第二天,即在松江与老朋友们见面,国强把再版的《我曾经的名字叫知青》给我。

    嘱我另交的两本,一本是子蕴赠给当年所在修配厂基层班组,身为上级副班长陈财武的。我电话告知,财武说,他正携夫人在绍兴乡下“避年”,呼吸新鲜空气,一直要雅致到正月十五后方回上海。想想,上海空气的确也是不新鲜,像块“卡台布”(擦桌布)。另一本给慕名申请为文本校对志愿者的陈建明。这个陈,是我的大学同学,曾在北京路电台工作,与我虎丘路文汇报近在咫尺;竟然由一个浑身不搭界的刘氏女的稿子,再度诞生了这么一种快递与被快递的业务关系。开车送到老同学手里,他非常高兴。

    知青很多,天下很小。

 

                                                                     ( 二)

 

    子蕴著作的再版,引起刘晓航的注意。他是安徽知青,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教授,作家。2008年出版的《我们要回家》,是刘晓航写的,迄今最详尽记录云南知青返城全过程的文本,其史料及史学的分量,不言而喻。作为中国知青最大群体的“北大荒黑帮”,并不是奋起抗争、挣脱镣铐的排头兵,“知青运动”的冰山由南方贫瘠疆土上残酷的溽热而融化,继而轰然崩塌。

 

     刘晓航给子蕴寄去自己的著作,提示“回赠”。我与刘晓航曾有一面,这次他也给我寄来自己大作,在信中写了他的读后感:子蕴的回忆录写得非常好,我多年来收集全国各地知青回忆录,已达600多种,并作研究,现在全国的知青回忆录不低于万种,绝大多数是非正式出版物,子蕴这一本是十分出色的,她不愧是北京贝满女中的高材生,美女兼才女。知青回忆录已经从上世纪90年代的“集体记忆”演变为当下的“个人口述”,弥足珍贵。

    这是行家口吻。

    再版中增添的数万文字,主要是写D的转辗归来。血缘思量,长幼牵绊,百般幽怨,千般无奈,万般挣扎,实在有些让人不忍卒读。在北京,子蕴拥有的第一个既独立又完整的家,是在“西交民巷一个旧时洗澡堂改建的房子里”。几十年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这是当代的真正的“妇啼一何苦”。“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子蕴提起笔来的时候,她是勇敢的,但“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的境遇,使得体温正常的人们都要长长叹息。

    

                                                                                         ( 三)

                                   

    关于“知青运动”这个题目,我想过的、思考过的,在子蕴书的再版序里,似都包括了。

    读到过一些非常善良、朴实、有啥说啥的文字,摘录几段在下面:

 

    出发时刻(与子蕴一样,这是繁体文本,从“姆妈”看,这是上海知青写的)——

    我對母親說:我要上車了,你們回去吧。

    妹妹說:大哥哥,一到了就來信。你常寫信回來,別讓姆媽惦記。

    母親伸出彎曲變形的手,替我拉拉衣領,說:看著點天氣,知道冷暖,別生病。

    我說:姆媽,我不是小孩子了,二十歲了。

    母親對我苦笑一下,說:二十歲又怎樣,還是我的兒子。

    我喉頭一緊,沒有說話,注視母親的臉,清清楚楚看到她額頭兩頰的每一條皺紋,她眼中唇邊深深的愁容。那面龐,那神情,那凄楚,那痛苦,比達芬奇或米蓋朗奇羅所創造的一切雕刻或繪畫,都更千百倍的真實,千百倍的深刻。

 

    一位知青叙述的山西老农故事——

    在晋南插队的时候,村里有个下中农,家里生活并不宽裕,但他不准自己的儿子下地干活,每天只许好好读书,即使星期天或学校放农假也都关在屋里写功课。连北京的高中生都给赶到乡下来了,何以这乡下的农民不许自己儿子务农?有一次问他为什么,那农民笑着说: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一个孩子,先读书学科学,以后还来得及学干农活。要是颠倒过来,从小干农活,长大了再读书,还读得进去么?有人说:可现在大家不是都这样么?那农民想了想,回答:你骗不了我。

      听了这故事,我心里滴血。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强,求知欲最旺盛,记忆力最好,最应该也最适合读书的时候,连那个乡间的穷苦农民都讲得出的道理,怎么伟大的国家领袖们,成千上万的知识精英们,十亿勤劳智慧的人民大众们,却都忽然那么不明白了,而且还偏要倒行逆施,关闭学校大门,夺去孩子们手中的铅笔和作业本,把他们赶到乡下去种地。那是明显的别有用心,那是绝对的罪大恶极,那是要被钉在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也无法洗去的。  可是四十年前的中国,历史就是这样被歪曲着,社会就是这样被颠倒着,人民就是这样被欺骗着。我被强迫插队,北京和全国成千成万的中学生被强迫下乡。连续三代青少年,被改造成弱智,后果已显,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永不回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回陕北,重温插队的日子,虽然那些岁月至今历历在目,永远铭刻在心里。我始终没有感觉到过下乡插队是什么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坚持青春有悔而且是大悔大恨,永不能释怀,我绝不肯说当年下乡是自觉自愿,我完完全全地是被学校领导恐吓要挟,为保护父亲的安危才不得不报名插队陕北。

      我不能轻易地饶恕邪恶,我不能假装宽宏大量的高姿态,我不能把苦痛的经历当作段子,我不能不为自己青春的被剥夺而感伤。在二十岁的年龄,一个人最辉煌最美丽的生命时段,我被强制驱赶到陕北的山沟,度过那些不与书为伍,没有音乐作伴,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日日夜夜。

 

                                                                           ( 四)

 

    我不歌唱“知青运动”。

    对“知青”这个词,我的感觉也历来复杂。那些站立在共和国青年建设者队列第一排,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的前辈,我崇敬。对同行的朋友们,永远心存感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也有当年相识,却不再现身的人。原因许多,也部分地佐证了“知青”并不是朋友的同义词;那个时节,多有“不讲道德的人与讲道德的人竞争,永远是前者胜出”(《倒转红轮》P236)。同理,今日也有自我虚拟的所谓广场人士,把这个词像嚼过的口香糖一样,凡事凡物都要沾上去,以无处不在、又似无所不能的姿态,欲“举臂一呼,应者云集”(鲁迅语)的时候,我一定走开。

        这世界,尽管“黄金时代的语言之剑已经锈蚀”,然“喜欢欣赏火灾的人”依旧在舞蹈。

 

    还有另外一种的“不歌唱”。

    博主zzx476网上报道:2013年10月22日下午,纪念上海知青赴疆屯垦戍边五十周年大会,在上海大舞台(万人体育馆)顺利召开,出席这次大会的原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回沪知青8800人,加上演职人员、志愿者、沪上各地知青以及应邀前来的全国各地嘉宾,总数将近一万。这是半个世纪以来回沪新疆知青的大团圆,这是中国知青盛大的节日,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大会首先由欧阳琏讲话,感谢全体到会的知青战友们,感谢……感谢、几十个感谢,说不完的感谢,结尾还是感谢。在党和政府关怀下,他分了房,有了一份退休工资,老有所养”。演出成功,下午五时左右圆满地落下了帷幕,但是,我却惊疑地发现原先传闻的上海市副市长,以及后来逐步走上领导岗位的上海知青,一个也未见踪影。我想,这与反腐创廉挨不上边吧?是主持人没介绍,还是压根就没来参加,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样也好,本来就是民间老百姓自己掏钱(每人100元)寻开心的事,少了点官气,多了点民味也好。

    曾经的新疆知青欧阳琏,当年的阿克苏事件,以及关于这次聚会的筹备情况,在网上可以查阅得非常清晰。永远查不到,是“原先传闻”到会,却最终“一个也未见踪影”的人。

    不知:“喜欢欣赏火灾”的舞者,如何来解读这样的不参加、不歌唱?

 

                                                                (五)    


     80年代初,读女作家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当年有过一个笨拙的联想,想飞,就一定要有两个翅膀,即使沉重,展示的也是非凡的翱翔;可如果,你只有一个翅膀呢?

    只有一个翅膀的成因,要么是先天畸形,要么是后天折断。

    如果这只鸟还是想飞翔,结果就会是这样的:反复扑腾,精疲力竭,偶尔有短暂的腾空,接着的一定是重重的摔打,然后是如此的周而复始;天空的蔚蓝遥不可及,等待你的永远是长途泥泞。

    我们就是些只有一个翅膀,却始终在梦想飞翔的人;虽然“才自清明志更高”,而我们最为风华正茂的舞台形象,却已经定格为:匍匐和扑腾。我们匍匐和扑腾的目的非常可怜,仅仅就是要回家,仅仅就是要团聚。

    我们曾经生活的地域是个什么地方,想回家就这么难?

    我们曾经度过的岁月算个什么年代,想回家就这么难?

    家,难道真的就是人类的原罪,想家就是这样的罪大恶极,回家就是这样的罪不可赦;以致谁想回家,谁就“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我曾经的名字叫知青》P333)

 

     子蕴再版本封面标志了所写文字内容的时间段落:1949——1989。

    最末一页最末一行文字是:冬天已经走到尽头,春天还会远吗?

    白驹过隙,又一个四分之一世纪过去。子蕴的判语超前了。也可以这么说:当年我们的愿望,就是如此的卑微和“短视”,一家三口有个立锥之地,那就是最现实的温暖如春了。大将军霍去病名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小女子子蕴还以民谚:家无寸土,国


    敬录资中筠先生于2010年“岁末杂感致友人”的“寥寥数语”,奉子蕴案前:

    一年容易,又见寒鸦绕枯枝。本想歇息一阵,躲进斗室,效古人“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做雪飞”。但是本性难移,仍免不了忧思不断。老夫(妇)耄矣,无能为矣!不论人们怎样津津乐道今日中国出现耄耋老人勇于直言的风景线,一个民族的希望只能寄托于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的中青年。一个好的国家、好的社会,应该做好事容易,做坏事难;好人得好报与恶人得恶报的概率高。而现实情况正好相反。呜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每见种种悖理伤道之事,忧思难解,悲愤不已。我宁愿不做贾谊式的预言家,我宁愿落杞忧之讥。

    “天寒望善自珍摄,幸勿为风露所欺”!(《感时忧世——资中筠自选集1》P11)

 
                                         

                                                                                                       作者:陆幸生






子蕴 (2014-02-24 12:32:24)

CryCryCry今天的博文发上来不知何故又变成这样了……

天地一弘 (2014-02-24 12:51:34)

欣赏子蕴姐姐的文章!

岩子 (2014-02-24 12:58:09)

我不歌唱“知青运动”——正如我不/无法歌唱文革一样。

阿朵 (2014-02-24 16:01:41)

子蕴姐,你这是从新浪考过来的时候带着的格式问题。

消除下横线很简单,按住你要改变的句子,在我们这个编辑器里,再按一下从左边数的第三个U就好了!

U下面有个下划线,就是增加、消除下划线的功能。

雨林 (2014-02-24 17:17:49)

为那个山西老农要儿子专心读书的故事感动。喜欢陆先生的文笔和思考。

(倒数第四行结尾处漏掉了几个字)

阿朵 (2014-02-24 17:26:09)

 

感叹下面真实的想法:

永不回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再回陕北,重温插队的日子,虽然那些岁月至今历历在目,永远铭刻在心里。我始终没有感觉到过下乡插队是什么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坚持青春有 悔而且是大悔大恨,永不能释怀,我绝不肯说当年下乡是自觉自愿,我完完全全地是被学校领导恐吓要挟,为保护父亲的安危才不得不报名插队陕北。

      我不能轻易地饶恕邪恶,我不能假装宽宏大量的高姿态,我不能把苦痛的经历当作段子,我不能不为自己青春的被剥夺而感伤。在二十岁的年龄,一个人最辉煌最美丽的生命时段,我被强制驱赶到陕北的山沟,度过那些不与书为伍,没有音乐作伴,看不到任何前途的日日夜夜。。。。

。。。。

梅子 (2014-02-24 23:43:11)

子蕴:你原来的书评已经编号到"十",现在是新版的书评吧?是否有个说明,或者从编号上连接起来,让喜欢你书的朋友有个连续的感觉?

子蕴 (2014-02-26 01:11:45)

谢谢阿朵,若文轩的作者都似我这麽笨,会把阿朵气坏了……辛苦了啊!

子蕴 (2014-02-26 01:12:30)

谢谢!

子蕴 (2014-02-26 01:16:39)

歌颂文革者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们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派!

子蕴 (2014-02-26 01:18:43)

我马上改,谢谢雨林这么细心。

子蕴 (2014-02-26 01:20:29)

好的,我还是把书评号连接起来吧。

子蕴 (2014-02-27 02:18:01)

查了,原文即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