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 任大爷和李值,6

6.   边境香獐

按理说,这一章应当继续谈马经,接下来写枣红马下驹。但那样一来,就会成流水账。文章易曲不易直,可要在这儿打弯,打到哪儿去呢?北塔山,一个离天山农场四百里旱地,准格尔盆地的北方边沿,与蒙古搭界的山区。

 

话说一直到了五十年代中期,中蒙之间并没有明确的边界,因此双方纠纷不断。一天,蒙古边境执勤官兵来到中方抗议,说有人越境,做了有辱蒙古共和国尊严的事情,他们带来了证据。中方官员知道,附近只有一个农场。于是联手农场党委召开全场大会,看看头天夜里到底谁出门啦? 最后查到,六队的肖木匠最为可疑。偏偏这家伙没来开会,立马派人把老肖带来。老肖还没睡醒,糊里糊涂地被带到场部,办公室外面集结着蒙古边界官兵,里面是满脸杀气的场长政委,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说!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去二队, 给老张做了一对板凳。”

 

“几点回来的?”

“到家早晨三点多。”

 

“二队和六队不过二十里地,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

“天黑,迷路,转了个大圈子。”

 

“路上了干啥冒犯蒙古共和国的勾当?”

“没干啥呀。迷路,找路,就这。”肖木匠两手一摊,摆出个信不信由你的手势。

 

“还想抵赖,你自己看看这个证据吧。”政委说着,气呼呼地把桌上的灰布包推给他。

 

肖木匠满腹迟疑地解开布包,里面有个纸盒。打开纸盒,老天,臭得他差点晕厥倒地。原来昨晚,他做好板凳,在老张家喝了两盅,酒足饭饱,晕晕乎乎地往家走,找不着北,长时间走动,憋不住,就地做了件大活儿。

 

这事儿说开了,自然化解,大家开口一笑泯恩仇。

但双方牧民争抢草场之类涉及经济利益的纠纷就没那么容易化解了。边境谈判多日,终于有一天决定,以双方今天脚下的土地为界。离开谈判桌,都忙着给自己人打电话,尽快地往对方的方向跑,跑马圈国土。

 

附近农场的农工们听到命令,不要命地往北跑,多跑一步就为子孙万代多占一米国土。蒙古大兵骑马到了大山脚下,谁也懒得爬山。等到大官前来督阵,新疆境内,中蒙边境制高点,北塔山顶上已经飘起了五星红旗。

 

*******

 

北塔山就是这样一个边远的地广人稀,繁衍着各种野生动物的边界山林,有野马、野驴、黄羊、狼群,等等,最珍奇的是麝鹿,俗称香獐。其雄性头上没角,却长着发达的獠牙。香獐本是草食动物,这可怖的獠牙并非对付狼群, 只为争偶。每到夏秋之际,香獐配偶,雄性之间争夺霸权之战异常惨烈,败者从不言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继续攻击;胜者决不手软,哪怕对方死在脚下,还要用那对獠牙再三戳杀。

 

对不起,下面要进禁区说“性”了。这是个非常敏感的词儿,让人不适、不爽。但行文到此不得不写,作者尽可能小心,读者不必过解读,如果真地读出什么不健康的成分,那是咎由自取,本作者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话说两雄相争,两獐互撞,声动山林,獠牙相搏,血腥遍地。一场鏖战之后,各自退到树后歇息;须臾再斗,直到一方气绝。在踏上一只脚的时候,得胜者也只剩下喘息的份儿。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个小个子,堂而皇之地爬上雌獐,大展雄风。十有一二,这匹雌獐会产下雄獐。这个小雄獐像乃父一样身量瘦小,心地狡猾。长大成年之后,不思强其筋骨,壮其雄风,一味锤炼心地,以贼鬼溜滑为能事。巴不得地看着两个雄獐拼死搏斗,在一死一伤之际,投机取巧。

 

香獐原产中国南部高寒地带,因麝香日渐稀少,清末民初年间, 一个湖南林姓商人,带着两对香獐,赴北塔山放养。每年只要把斗死的香獐的,位於肚脐和生殖器之间的球状腺体割下来,拿到沿海一带,随便哪个城市,都能卖上好价钱。当年林老板进新疆时,带着五个儿子。个个是帮爹发家的老虎,高大健壮,泼辣能干。二十年间,林家在京畿广置地产,结交军阀政客,设了林家铺子,门庭若市,生意好得不得了。但是渐渐露出颓势:这五个大儿子都无后,不管娶了几房姨太太,竟没有一个生养。随着老五去世,一个甲子轰轰烈烈的林家彻底终结。原来麝香有两个功能, 一是吸引几十里地之外的雌獐,因此常用来制作男用香水。别的男性未必喜欢,女性却趋之若鹜。 二是去他人之势,其他雄獐闻风伤丧自身的性功能,长时间近距离的接触,弱者就会成了太监。只要附近有两只雄獐,必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于是林家的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能传宗接代。

 

至于林家衰败的具体过程,参阅大文豪茅盾的长篇小说。这里仅再说两句香獐。香獐稀有,但中国也有六七种之多,世界上当然更多。北塔山香獐经过多年的逆淘汰是不是很弱小呢?不完全是,至少雌獐一点也不差。打个比方吧,比如香獐也举行欧运会,北塔山雌獐在各项比赛中能名列前茅,雄獐可就惨啦,什么都不沾边,什么正经本事也没有,最擅长的贼鬼溜滑,偏偏奥运会没那个项目。 

 

好了,这个敏感的与“性”有关的话题终于说完,要是看着不舒服,尽可以不看。一点儿也不会影响这个中篇。 既然这篇可有可无,贴在这里干嘛?写出来的自有用途,香獐的逆淘汰只为了引出马的高风亮节。








天地一弘 (2014-02-19 03:30:30)

好看!

司马冰 (2014-02-19 04:44:19)

不按常理出牌,该下马驹子了,却跑到北塔山看獐子打架去了,这回知道獐头鼠目怎么炼成的了。

费明 (2014-02-19 12:44:47)

这篇基于两件真事儿,肖木匠的故事在我们那儿被传说了很多年;麝香害人也是我们那儿的传说。其实麝香并不好闻,就像抹香鲸肚子里的石头一样, 一股怪怪的味道。

费明 (2014-02-19 12:49:39)

文中故作玄虚地小声说, 要谈“性”啦。其实谈的是某个民族的的民族“性”。这么老实的老费,也有狡猾的一面。

司马冰 (2014-02-19 13:05:34)

麝香避孕,不是传说,是使女人怀不上孩子。原来一些中药膏药里有麝香成分,就明确标示出孕妇忌用。

敏敏 (2014-02-20 01:42:25)

矛盾的《林家铺子》么?

费明 (2014-02-20 02:06:16)

是啊。 

不过那是调侃。

费明 (2014-02-20 02:19:39)

说得不错。

我是说林家兄弟五个, 都没后, 这是个我们那里的传说。

海云 (2014-02-22 17:48:29)

长见识。

费明 (2014-02-23 14:05:03)

咸的吃了六七十年,盐(言)多。

若敏 (2014-02-26 02:52:06)

费兄的作品,好看就在见识广!

费明 (2014-02-26 03:36:24)

Novel 原先是个形容词,“新奇的”, 后来才燕哈成名词,“小说”。 在英文里, 这个名词还有其形容词的原始意思,小说在英文中是一个新奇的故事。 但汉语里就只剩下一个故事的意思,到到这个故事是创造出来的还是别人讲过的,都一样。因此托尔斯泰说成功的小说的三要素, 第一就是要新颖。